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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云光(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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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儿睡了?”孟夫人问。

孟云华“嗯”了一声,“她方才吓着了,我用了些安神的香,想必一时半会儿应该醒不过来。”半晌,低下了头,默默问道:“您就不骂我吗?”

孟夫人没点头也没摇头,只道:“前些日子,我梦见你阿兄了……”声音轻轻细细,像从房梁上飘落下来的尘灰,雾一般散在金色的光晕里,而后安静地往下沉落而去。

“阿娘?!”

孟云华大约明白她阿娘要说些什么了。

当年,她阿兄孟云遒同她阿爹吵了一架后,便带着几个愿意追随他的门人负气离去。

据同行的门人回来说,渡江之时,他们的船沉了,他抱着浮木侥幸活下来,而其余几个人却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他们都活生生地消失在滔滔江水之中了。

这“其余几人”便包括孟云遒。

十四年过去——这般长的时间,足够让所有人都明白,他此生大概不会再回来了。

刚听闻这则噩耗时,孟夫人白天哭,晚上哭,哭累了,就坐在孟云遒的房间里,从白天到夜晚,从日落到破晓。

孟云华担心她身体吃不消,就给她开了安神的药,让她多少睡上一觉。她倒是睡了,沉沉的,睡了好久。可是无论她睡多久,她一次也没有梦见过孟云遒。

便有人劝她,说梦不见其实是好事,要么孟云遒还活着,要么命好,已经投胎去了。

时间一天天过去,孟夫人也似乎一点一点接受了现实。她几乎快要记不清孟云遒的模样了,只是一个模糊的长影子。

可如今过了十几年,她竟然梦见孟云遒了。

“你阿兄还是当年的样子,瘦,像连然山里,那些满山乱窜的野猴子!”

孟夫人脸上没什么悲戚之色,反而笑骂着道,“我就梦见啊,他住在一间茅草房子里,那房子特别破,但凡来阵大风,都能给它吹垮喽!我站在外头瞧了半天才敢迈进去……

当时是冬天,我去时,他正在吃饭。说是饭,其实也就是碗稀粥,喝去半碗还能照见人影子。见我去了,他吓了一跳,问我,说我怎么来了。

我就说:‘哎,你这小子,我是你阿娘,这么多年你都不回来,我还不能来看你么?’

他就呲着牙笑,手忙脚乱地找凳子让我坐。他在屋里转了半天,除了他屁股底下那条缺了腿的板凳,就没找到其他能坐下来的东西。

我摆摆手,跟他说,我站着就行了。他还是笑,跟小时候一样,没心没肺。”

孟云华靠在车壁上,把头往上仰,仰了半天吸吸鼻子,才把头缓缓低下来,眨眨眼睛笑着问:“那后来呢?”

“后来我就问他呀,我说:‘这些年,你过得怎么样呀?’

他把眼睛一眯,说还好还好。又问我们怎么样。

我说:‘我还好,一不操心二不劳神的,是条长命百岁的命。’

他又问,问阿爹怎么样?

我就吼他,我说:‘你别跟我提你阿爹,提了我就来气,年纪一大把了,还和年轻时一样倔,跟头驴一样。驴不听话还能驯,你阿爹那五大三粗的,他吼上一声,能吓去人半条命,哪个敢训他?劝一句都要被骂回来的。’”

孟云华“噗嗤”一声笑了,声音挺响,孟夫人怕她吵醒孟繁乐,睇了她一眼,压低了声音道:“怎么了!我又没说错。你、你阿爹、你阿兄,你们三个人都是一般脾气,固执,主意正,永远不听劝。也就是我,才能受得了你们三!”

“那阿兄怎么说?”

“后来你阿兄倒是没再提你阿爹,一直在问你,说他担心你。”

“我?”孟云华一愣,“担心我什么?”

“我也不知道啊。我说你还好,虽然这么多年没回来几趟,但我每次见你,你精神头都足得很。”孟夫人粲然一笑,笑着笑着语气慢了下来,像在抚平一本发皱、老旧的书,轻缓又慎重,她一字一句地道,“我就跟他说,我说:‘老天已经收走我一个孩子了,不会再让我仅剩的孩子也没了,他没那么狠心,至少,不会再让我白发人送黑发人的’。”

孟云华的眼眶倏而红了。

她睁着眼,睁得大大的,连尖尖的眼角和眼尾都绷圆了;两只眼睛和泉眼似的,一滴一滴往外涌泪。

忍了许久的泪意,终于在这一刻,决堤了。

孟夫人拍拍她的手,顺势揽住了她的肩,就像她小时候那样。

而她的腿上卧着孟繁乐的身子,女孩儿正值豆蔻年华,此时,正甜甜地睡着。

一辆平头马车上,坐着三个人,不同的年纪串联着,像极了一个人漫长的一生。

风从车帘外吹进来。

在这萧然的风声里,孟云华听见母亲在她耳边喃喃道:“所以啊,我就想着,这一趟你回来,我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你再走了。你是我的孩子,我仅剩的孩子。我已是半截入土的人了,余下的日子,你可千万要陪在我身边,别再让我,再为你担心受怕了。”

一路再无话,约莫一个多时辰后,马车到了元英巷,孟云华外祖家便是在这巷子里。

孟夫人姓随,祖上并不是永安人。前朝覆灭时中原大乱,她父母便随着南迁的遗民,一路流徙到了永安,从此在这座边陲小城安家落户。

据说随家祖上也是阔过的,一到了永安,便买下了城北的园子和几间铺子。随家老爷子脑子活,也认得些人,几十年经营下来,如今虽已作古,随家却已成了永安排得上名号的人家。

先前的弟子脚程快,事先将来龙去脉对随老夫人说了,待孟繁乐一行人下车时,吃住等物事已是一应俱全了。

暮色冥冥,往自两旁绵延而去的白墙看,随园似乎不算小。

门上挂着几盏灯,赤黄的光温暖蓬松。枣褐色的门大开着,门边站着一个圆脸嬷嬷,穿着一身山埂紫襦裙,约莫六十来岁,眉眼弯弯的,瞧着一团和气。

孟云华笑着朝她行了一礼,口里唤道:“姜嬷嬷。”又携了孟繁乐的手,让她唤人。

孟繁乐睡了一路,被叫醒时,人还沉在梦里,便是这会儿下了马车,走上台阶来,头脑尚是混混沌沌的。乍一听孟云华让她叫人,无意识地躬身施了一礼。动作规规整整,行云流水般顺畅。

姜嬷嬷伸出的手骤而一顿,眼里闪过几分犹疑之色,可她毕竟是经年的老嬷嬷,转眼便扶起了孟繁乐,笑着道:“这是小小姐吧,真是个漂亮的孩子,笑起来时和表姑娘幼时还真有一两分相似!”

孟云华捂嘴笑,“她性子有些像我,长得却不像我,更像她阿爹些。”

“都好都好。总归一人一半,也不曾偏了谁去!”姜嬷嬷笑着招呼道,“外头冷,都进去说吧,老夫人得了消息,早早命人备了酒菜和暖炉。”

一行人便往里走。

孟繁乐被孟夫人携着走在前头,一进门,便见两低一高三面照壁,烛辉昏黄,图案看不太清晰。绕过影壁是一间甚为方阔的厅堂,那是随园的正堂,飞檐翘角,青瓦白墙,檐下正中一副牌匾,上有四个浑厚古朴的大字——光清月明。

然而孟夫人却并未进厅堂,反而沿着一侧的游廊径直朝堂后走去。

穿过月洞门后,便能远远瞧见几间宽阔的屋子,正中那间的门头之上,写着畅和堂三个字。屋里灯火通明,人影幢幢。再走近些,便见起坐间内坐着一个老妪,发白似雪,仪容端方。

她想,那便应是阿娘的外祖母,随老夫人。果然,未待他们走近,那老妪已然起了身。

“华儿!”老妪唤道,刚一开口,孟云华便红了眼眶,将林瑜交由青庐扶着,快步朝正堂奔去,哭倒在随老夫人的怀里。

她什么话也不曾说,只是一个劲儿唤着——

“阿婆……”

“阿婆……”

“阿婆……”

她已经好些年没见到随老夫人了,上一趟回来时,她头发还是青黑的,现下已然全白了。她在心里算了算,随老夫人已七十有八了。

姜嬷嬷眼圈一红,悄无声息屏退屋里的几个女使后,从怀里取出一方帕子揾了揾眼泪。

随老夫人倒还算平静,只拉着孟云华的手,哄孩子般,一遍又一遍地抚着,“好了,好了,华儿,你莫要哭了,女儿家的眼泪珍贵得紧……”待她止了声,方才缓缓道:“事情的经过我都听苗渊说了,说你带着夫婿和孩儿回来,你爹爹发了脾气,还动手伤了人,是不是?”

她点点头,心头一酸,“阿爹也太狠心了!”

“不是他狠心,他不仅是你爹,更是出云谷谷主……出云谷延绵百余年,其间盘根错节,百弊丛生,他深陷其中,亦有他的难处,你是他的女儿,也要体谅些才是!”

一席箴言,似乎分毫不差戳中了孟云华的心思,她垂着头,将下巴抵在随老夫人的腿上,“我何曾不知道他的难处,只是我的话,阿爹他是从来听不进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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