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邸彻夜灯火通明,梧桐树下郎中妙手更是迎来送往。然而季匀终是伤势惨重,一连数日均未清醒。
榻上人面色苍白,一派羸弱不胜之态。此刻眼帘紧闭,好似垂髫稚儿。韩姯见之默怜,心下万分愧疚。
“好一个舍身为人的季大夫,此番皆因姯牵连于卿啊!”
细思种种,韩姯不由得格外悲痛,愁怀之际愈发清泪萦睫。
自幼起她便饱受血亲欺辱,好不容易熬到成年,圣上为了磨砺爱女竟不惜借刀杀人……
韩姯勾唇冷笑,一分断肠,九分深恨。
凭什么她们就能如此恣意!
权力已然泯灭良知,所以纵使粉身碎骨,她又何惧……只是叹息,世间没有两全之法,有些东西注定无法触及。
百转千回,韩姯视线蓦地落在那张沉睡脸庞上。
以眼为笔,细细描摹,上好的工笔画也不过如此!
隐晦不为人知的丝缕情意,悄然肆虐疯长,令其压抑的胸口发闷。
幸好青鸾进来禀报,及时扼杀一切妄想。
“主子——”
四目相对,青鸾看着榻上人犹豫再三。
对此,韩姯不以为然道:“但讲无妨。”
“是!”
原来刺客早就藏匿府衙,昨夜逢季匀来访,这才被她们钻了空子。
“一共多少人,有无出逃者?”韩姯漫不经心地启唇。
青鸾据实以报,语带自责:“总计十五人,属下等斩杀九人,您和季大夫联手御三人,头目恐叛逃。”
“此事我知晓了,不必再追!”
“主子,这岂不是放虎归山?”青鸾很是不解。
韩姯纤手扶额,神色疲倦道:“她们训练有素,且来势汹汹,你说谁会这么不管不顾呢!”
“大殿下——”
“秦宜心焦我能理解,不过若无禁庭撑腰,她怎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韩姯话音未落,青鸾登时身形歪仄,喃喃低语:“天呐,主子必须早做打算!”
一时间,主仆二人似伶仃弃儿,风雨飘摇前途渺茫。
韩姯知道圣上不喜欢自己,但她总觉得只要够努力够刻苦,对方总会念在母女一场的份上留有生机。可现实却一次又一次告诉她,天家儿女并非都是贵胄。
不然她乳名唤作蛮奴,而姐姐秦宜却为永童。
永远的孩童,永远的惦念,永远的庇护。
她的泪早该流干了,只是这巨大的落差焉能释怀!
“古往今来,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韩姯含泪饮茶,引颈倾尽。
青鸾紧抱着她的臂膀,仰眸苦苦哀求:“主子宅心仁厚,朝野都看在眼里,越是这种时候,您越不能趋避退让。”
“那我该如何是好?”韩姯一味摇头。
“今日属下就算死,也要大不敬地讲出实情。您明明各方面胜于大殿下,为何圣上就不肯多多栽培呢!”
“青鸾不可胡言……”
韩姯有气无力地抬腕,继而缓缓拭去小丫头的涩泪。
“属下并非挑拨,常言道手心手背都是肉,普通人家尚且如此,难道圣上真的舍得吗?”
“高处不胜寒,自然所思所想不同寻常。青鸾,你和红鹦是宝祐三年跟的我,但你们知不知道那时我刚从冷宫出来。”
过往哪能轻易忘记!
青鸾难掩惊诧,哑然地哭泣:“为什么会这样?”
闻声,韩姯目光暗淡:“这些年,朝中陆续有人猜出我的身份,你猜没有圣上的懿旨,他们谁敢!”
“圣上——”青鸾欲言又止。
“我们的圣上雄才大略,南征北战英明赫赫,是明君圣主,会流芳百世。可她亦有不甘,当初继位不稳不得不女扮男装,甚至牺牲自己成就霸业。秦宜的生父乃累世公卿之后,遍观朝野姻亲不胜枚举,而我的生父,不过是异族质子。”
“主子莫要丧气,如果圣上真的完全满意大殿下,就不会遣您来平溪县了。”
青鸾用力擦了擦眼角,忽然生出一股力量,她暗暗发誓务必护全主子。
“她是不满意,因此将我从冷宫提拨出来,简单了慰就扔进‘斗兽场’一般的权争中。她希望我这块磨石,能帮她把心爱的宝剑彻底开光。至于磨石的结局,成败都不会影响乾坤。”
“既然危墙要倒,主子索性一不做二不休!”
迎着青鸾殷切的注视,韩姯压低声线道:“此话勿提!”
“属下明白。”
她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竟不知榻上人悠然清醒。
季匀听得只言片语,无奈大脑昏沉,心思倏被伤痛转移。
“好疼好疼,渴,口渴……”
寂室陡然响起喧嚷,青鸾当即剑鞘半开,试探着私语:“主子?”
韩姯神情异常模糊,隔了片刻,才挥了挥衣袖:“你先下去,吩咐厨房煎药来。”
“是,还望主子三思。”青鸾无可奈何地离去。
韩姯徐徐倒茶,回眸温言细语:“多谢季大夫生死相救,韩某感激不尽。”
季匀不动声色地调整呼吸,故作迷惘:“你是谁?”
“季大夫不认识我了,我乃韩姯。”
“韩姯?听着好生熟悉。”季匀趁势后仰,干脆躺在对方软怀中。
“你救了我,昨夜之事全忘了吗?”
韩姯试探着问,她当然不信对方会失忆。
然而季匀的表现毫无纰漏,甚至真实的让人内疚。
“我五脏六腑疼的厉害,脑中不仅一片空白,还隐约有些委屈。”
言罢,季匀竟真的嚎啕大哭起来。俏脸凄惨,百感交集。
韩姯平生自问见识过不少大场面,但真不知如何哄慰失忆女郎。此时她站也不是,搂也不妥,只能狼狈地连声安抚。
“莫哭莫哭,如今你养伤为主,其他的有我在,你什么都不要想了。”
本是好言,哪知反被误会。
季匀瞬间眼睛亮晶晶,欣喜难耐地说:“你对我这么好,咱们是不是很相爱?”
“季大夫——”韩姯宛如五雷轰顶,许久周身仍僵硬不堪。
“不回答,那就是真的了。”
季匀恶趣味地捉弄,面上却小鸟依人至极。
“根本没有这回事,许是季大夫张冠李戴。”若非碍于情面,韩姯真恨不得一走了之。
“啊,你见我失忆,这便要始乱终弃。我见你第一眼,心就砰砰乱跳,你我绝对不清白。”
“季大夫糊涂了,韩某暂为告退,请她人来相照。”
韩姯焦急欲撤,不料对方八爪鱼一样紧缠:“不做亏心事,你何必如此惧怕。难不成昨夜强抢不成,你故意将我打成这副惨状。老天爷,你好狠的心呐!”
“季匀!”
韩姯羞愤地拢紧自己的衣襟,退无可退地望怀中人:“此番秀才遇到兵,不管如何你有病需治,我不是大夫,烦请高抬贵手。”
“哼,你以为我蠢。”季匀疼的龇牙咧嘴,却依旧不舍得松开。
“那你要如何?”
韩姯艰难地吞咽,彼此呼吸灼热蚀骨。
“我……”
季匀不知所措地支吾,骇得韩姯尖声劝阻:“你还是再睡一觉吧!”
“可我疼的睡不着——”季匀抿唇靠近。
韩姯眼眸睁得圆大,郝怒地伏低做小:“乖,你别再往前了。”
“有糖吗?”
季匀冷不丁的说,可这种时候哪里有糖,韩姯咬牙切齿地回怼:“你素来不爱吃糖!”
“切,你骗人,我就要糖。吃了糖,伤口就不疼了。”
皎眸骤对,无端脉脉。
韩姯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胸前的渗血,突然失去了负隅顽抗,兀自垂首轻喃:“那你……要怎么才不疼?”
季匀心下窃喜,恶趣味十足地逗耍:“亲亲,亲亲就好些了。”
“季匀,我不是随随便便的人,更不想随随便便对待你。救命之恩应涌泉相报,可不该是这种方式,这不尊重你。”
道理一大堆,听的人耳朵痒。
“你不用尊重我,既要报恩,还不速速听命于我!”
“有朝一日你恢复康健,只怕——”
“我不怕,你在怕什么?”
季匀懒得再论,猛然抱住眼前人的脸,接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啄上那抹绯红。
“你疯了!”
韩姯竭力挣扎,不成想竟至对方伤口悉数迸裂。
“卿卿猴急如斯,我怕是不行了。”
戏过头就不好收场了,季匀两眼一闭,佯装疼痛昏厥。
可就在这时,青鸾恰好进来送药。
不早不晚,虽迟但到。
“主子饶命,属下愚钝,什么都没看到。”
嘴上这般,青鸾心里却掀起滔天巨浪。
她二人衣衫极其凌乱,不整也就算了,季大夫更好似遭受狂风暴雨后的娇花……
此情此景,直教人面红耳赤。
“青鸾你误会了,我们——”
“哎呀,我的嘴被你咬破了。”季匀哀嚎不已,说话愈发颠三倒四。
“季匀,你不要欺人太甚!”
韩姯攥拳怒斥,却听自家属下怯懦到:“季大夫伤势的确惨重,要不主子还是先松开她,有道是来日方长——”
“出去,把药放下快出去!”
“属下明白,主子勿恼。”
人气人,的确可以气死人。
什么叫百口莫辩,韩姯眉宇紧缩,反复提劲却又蹑手蹑脚地放下怀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