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如何,季匀到底是下山了。
入了城,直奔官署的路是轻快的,是疾速的,更是有些许期盼所在的。
只是若问当事人,那必然是子虚乌有的。
可季匀紧赶慢赶,终究还是慢人一步,因为此刻韩姯正与阿怜轩窗畅谈。
秋风萧瑟,暖炉煮茶,琴声悠扬。
“妹妹,这首《相见欢》你觉得如何?”
韩姯眉目如画,端的是清隽高雅。
对坐的阿怜颔首嫣笑,止不住地夸赞:“韩姐姐艺高人美,只是此曲虽欢快婉转,但难掩哀恸酸楚,引得旁听者情不自禁想要落泪。”
“哈哈哈,妹妹果乃韩姯知己也,此曲意在追思感慨。”
说着韩姯纤指按弦,脊背直挺地缓缓站起。她身姿清窈,极目远眺,整个人显得愈发孤傲落寞。
阿怜骤然凝神,斟酌再三终是犹豫着启唇:“韩姐姐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哦,不过为家事所累,妹妹莫要担忧。”
家事……
要知道以韩姯的身份,烦扰绝非她这等升斗小民能够想象的。
气氛些微沉寂,韩姯回身莞尔道:“对了,妹妹此番西山之行还算顺利吗?”
“一切都好,有劳韩姐姐牵挂!”
彼此视线一朝相汇,即是各怀心思,亦是打探揣测。
阿怜素来机敏,不由得眼波流转:“诚如喜儿所言,只有一事令妹妹胆颤心惊。”
“何事?说来听听!”
韩姯眼底满带鼓励,一派亲善贴切。
“呃,是关于苏太太的……”
“甄遥!”韩姯神情倏然模糊。
如今甄遥的真实身份,正如同太阳底下的清波,粼粼闪闪无法遮掩。与其等对方查出来,还不如早做打算。
因此阿怜深呼一口气,佯装苦闷:“韩姐姐有所不知,那苏太太来历不简单,恐与西山土匪有说不清的纠葛。”
“是吗?”
“不瞒韩姐姐说,我同她关系匪浅,一向深知此女秉性——”
“所以阿怜想替她当说客?”
“倒也不全是!”
阿怜心里明白韩姯不好糊弄,可她万万没想到对方竟如此聪颖。没办法,她不得不九分真地应对。
“唉,我对苏太太情深难耐。这次并非要做什么掮客,只想讲讲肺腑之言罢了。”
听此,韩姯目光格外真挚:“妹妹讲便是!”
阿怜沉默良久,而后掌心覆地,头也不抬地跪下来:“阿怜第一次见韩姐姐,便觉姐姐似凤翱九天。日常相处,您待人接物更是敦厚,如今请您为妹妹做主!”
遇上这样满腹算计,却又略带赤诚的当权者,最好的手段就是不耍手段。
因为一切手段,都注定枉费心机。
唯有真诚或得转机!
果不其然,韩姯嘴角兀自悄然勾起,细腻灵动的容颜下是处变不惊的淡然,以及胸有成竹的笃定。
“你我之间何须如此,妹妹且将西山之行细细道来。”
阿怜乖顺地点头,彼时灯影摇曳,她精致的五官朦胧地影照着美丽的光辉。
可眼下说什么好呢……
韩姯垂眸烹茶,全然不在意般,一味专注手中活计。
然而阿怜不是傻子,她明白对方耐心有限。
“韩姐姐,西山土匪根本不像外界描述的那样。她们没有三头六臂,也并无通天本领,不过是群凡夫俗子——”
“妹妹听起来很欣赏她们?”韩姯冷不丁地抬眸。
阿怜顿时怔住,尴尬地笑了笑:“怎么会,只是想着若她们执意与官府作对,那必然天理不容。但这些年却也秋毫无犯,还收留了不少妇孺孤弱,请韩姐姐明鉴!”
韩姯面色喜怒难辨,沉吟着蹙眉:“山中都有那些要人?”
“……苏太太是大当家,季匀季大夫是二当家,其他不过是随从。”阿怜胆颤心惊地回答。
早知韩姯不可小觑,从前不过泛泛之谈,如今几个回合阿怜已疲于招架。
“辛苦妹妹探得如此重要的讯息,时辰不早了,我命人送你去休息。”
阿怜闻声险些失态,但她顾不得其他,此刻局促不安地哀求:“苏太太和季大夫——”
“待查明一切,本官绝不会冤枉任何一个好人!”
阿怜盈眸微仰,深知多说无益,遂恭敬地告辞。
夜寒霜重,月影娑婆。
望着阿怜渐行渐远的身影,一直隐在帷幕后的青鸾不解道:“主子,此女着实狡诈慧黠,留下来不见得对咱们好。”
韩姯漫不经心地摆了摆手,随口轻抿香茗:“阿怜惯爱撒谎不假,为人也时常前后不一,但对我并无伪饰。”
“哎呀,我的主子啊,我看您分明被她给忽悠了。您还记得先前她怎么说苏太太的,如今却又敢大言不惭地为土匪做担保。”
青鸾受韩姯所托前日去了趟苏府,没成想竟与阿怜所言南辕北辙。
那倾城绝色的小寡妇非但不可怜,甚而万分可恶。她不仅欺虐老人家,背地里还丧尽天良地掠财夺产……
“依青鸾所见,我待如何?”
“回主子的话,请尽早除之。”
“大胆!”
韩姯肃然生厉,蹙眉敛神,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
“属下惶恐,请主子责罚。”青鸾当即双膝跪地。
“起来,你这是做什么?我罚你作甚,我只是恨自己无能。青鸾,你知道前夜我为何让红鹦南下?”韩姯昂起脸庞,视线虚掷于一隅。
青鸾瞬间泪流满面,低声啜泣:“主子切勿伤怀,属下着实愚笨肤浅,险些置主子于不义之地。”
“卑微之人若要成就霸业,必须不拘一格用人才。你去苏府,其实也只是听到苏老太太的一面之词,你想那甄氏生的花容月貌,为何甘愿嫁入苏府,要知她并不喜欢自己的丈夫!”韩姯用力将青瓷杯按在案上,修颜一派幽晦。
“主子的意思是——”青鸾十分惊诧。
“如果我猜的没错,她丈夫应死于她手。”
“好狠的心!”
青鸾话音未落,韩姯不以为然地朗笑:“有手段,有心计,还有与外貌截然不同的心智。若不是我被身份牵绊,此人我必交挚友!”
“主子人中龙凤,断不至于。”青鸾觉得主子太高看对方了。
“你是没见识甄氏的能耐,如果往日里我趋避权力争斗,而今倒有几分胜算了。”
青鸾开心的刚想雀跃合掌,却又意识到那胜算来自甄氏。一颗满怀期待的心,多少泛起层层涟漪。
这人真的行吗?
韩姯不再多说,迳而洗漱准备就寝。
哪知她鞋袜未褪,即听门人来报:“大人,城中妙善堂季匀季大夫求见!”
“主子已经歇了,有什么事明日再议。”
“不可,青鸾你速速亲迎季大夫!”
韩姯顿时从榻上坐起,接着匆忙整理衣襟,重燃残灯佯装夜读。
不久,季匀未经通报地闯进来。
谁料韩姯乏困地正对经义打呵欠,难得流露出罕见的小女儿娇态。
此情此景,令人默足。
直到青鸾气息不稳地追过来,喘息打破肃静:“季大夫好生无礼,怎可——”
“季匀?”韩姯一息回神。
“韩大人别来无恙!”
异乎寻常的对视,令韩姯倍感不适:“青鸾,快去为季大夫奉茶。”
“属下遵命。”
青鸾离开后,气氛愈发尴尬,韩姯更是难为情地攥拳:“季大夫何必观望,进来吧!”
“韩大人果如传言宵衣旰食,直看的在下热泪盈眶。”
韩姯不语地打量,只见对方那双深邃眼眸微微闪烁。
“既是星夜到访,必定有什么紧要事,所以季大夫还是有话直说!”
季匀软颊绯红,讪笑着岔开话题:“倒也没什么,不过想替您义诊——”
“韩某体魄康健,不用麻烦季大夫操劳。”
送客之意显而易见,但季匀素来脸皮厚,干脆置若罔闻:“手腕给我,请问韩大人平生不照镜吗?”
“什么意思!”
韩姯被她盯得浑身发毛,素手情不自禁地抚上面庞。
可下一刹,雪白的腕子就落入季匀温热的指腹下。
“你——”
“嘘!”
仿佛品味佳肴,季匀时而阖眸感慨,时而皎皎凝视,凡此种种直教韩姯愤怒。
“季匀,休得放肆!”
皓腕嗖地被狠狠抽出,韩姯目光锋利,几乎可以杀人。
怎奈季匀依旧神情坦然,嗓音甚至隐约透着丝揪楚:“想必韩大人最近胃口不佳,夜间至少醒来三次,你这是又是何苦呢?”
做个小小的县官,何至于如此拼命,蠢哉!
“我的事与你无关,季大夫既然闲来无事,不妨早点回去休息。”
“韩大人,你素来对人含笑春风,为何偏偏刻薄季某呢?”
季匀心潮澎湃,她从没这么阴阳怪气。
“无可奉告!”韩姯一句话都不想同她多言。
“真是狗咬吕洞宾,你也忒不识好人心。”
好端端的季匀突然变得很烦躁,言谈举止间更充斥着某种诡异。
“你我并无私交,谈何关切!”
韩姯懒得再同她计较,心下只想速速打发。
“我以为西山躬耕田亩,咱们已经是朋友了。”季匀难掩失望。
“季大夫就这么缺朋友吗?”
韩姯一语未毕,季匀表情难堪地僵立。
“告辞!”
“不送。”
非是韩姯执意如此,她没想到季匀如此油盐不进。当下这个节骨眼,她可没什么心思诊治。
季匀俯身收整药箱,韩姯故意不去看她,可就在这时,窗外一道黑影霍地袭来。
“小心!”
“来人啊——”
韩姯厉声大喊,此刻才意识到青鸾许久未曾奉茶。
“韩大人快躲我身后,区区两个毛贼还不够季某热身呢!”
本领是局限的,牛是要吹的。
只是季匀没料到,这两个黑衣人竟出手不凡,招招狠辣,完全不留活口地进攻。
局势陡转,幸亏韩姯分外冷静,低声有条不紊地指点。
“她二人是行家,你切避开中路!”
“你练过?”
“肯定没有,不然焉能轮到你保护我。”
季匀武艺自保尚可,可面对这两个顶级高手,可以说黔驴技穷。
她带着韩姯绞尽脑汁地闪避,但到底被对方抢占先机,一个黑衣女趁势持剑逼近,意图先了结碍事的季匀。
见状,韩姯冷漠地质问:“你们是何人,至少死也要让我死个明白。”
黑衣人旋即面面相觑,过了很长时间才轻蔑地回到:“死到临头还敢大言不惭,我家主子倒有句话送给你。”
“肯定没什么好话,韩大人莫听狗叫!”
季匀是会气人的,也会狡黠地偷袭,因而在她三言两语的挑拨下,一不留意就击倒了一个黑衣人。
眼看大事不妙,剩下的黑衣人便不管不顾地挥剑,逼的季匀抱着药箱四处逃窜。
“韩大人快走,外面肯定安全!”
可韩姯怎会离开,她不是贪生怕死之徒。对方能义薄云天,那她亦要结草衔环。
“一起,此人左肩有伤,你且好生留意。”
季匀耳畔一阵温热,肺腑缓缓升起难以言喻的情愫。
待幽香转瞬即逝,迎来的便是生死相搏。
黑衣人无路可走,猛地劈开了季匀的药箱。
望着师父相赠的药箱,季匀起初一愣,接着彻底失去良机……
既如此,黑衣人忙转身奔向韩姯,长剑如虹银光四射,奋力朝其门面砍去。
季匀纵腰折返,拼命掩护韩姯。
“哼,蛮奴休逃,今日必是你的死期!”
“贱婢安敢称呼我的名讳,好一个仁慈友爱的大殿下。”韩姯柳眉倒竖,并不是很容易丝毫不惧生死。
黑衣人不免骇于她的气势,短暂踌躇,便让季匀借机破招。然而黑衣人全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