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安十四年,四月中旬。
清明时节雨纷纷,阴沉多日的日头终于放晴,烈阳高照。
京郊外的马场上有十几名名纵马奔腾的人,凑近一看全是鲜衣怒马的少年郎。
少年们全着窄袖长袍脚踩黑靴,手持球杆驱马驰骋,激烈的你来我往之间扬起数捧黄沙。
忽然,一旁头带幞头的少年郎侧身加速,强行掠过身侧不断逼近的人,跃马扬杆大喊道:“周二——”
马球飞快被击出,疾传至马场的另一侧。
等待多时的少年立马策马迎击,瞬息之间弯腰闪躲争抢的骑手。
他凝神奔行,在身下白马驰骋腾空之际侧身转臂一击。
少年大红的衣袂翻飞,那马球就犹如他掌中之物,黄沙飞起之时变化作疾风穿过球门!
邓一峰即刻勒马踱步,看场外又竖起一枚得分的红旗不由扬声大笑。
“好你个周二郎,我就知道你行,不枉我给你传那一球!”
周颂的脸上同样露出微笑,扬眉回道:“可担不起邓三公子的的那一球,差点就从我脑袋上过去了。”
此言一出,场上少年不约而同朗声大笑。
“邓三,和周二郎一组你就偷着乐吧。”
“是啊,不丢人现眼不错了,居然还夸上自己了。”
一旁的周颂却并不理会他们的斗嘴,他翻身下马,接过小厮海云手里的水便一饮而尽。
日头实在太烈,仿若六七月里的烈烈夏日。
润泽的甘露缓解了激烈动作带来的疲惫和干渴,周颂瞬间便觉得活了过来。
可能是太热,细密的汗珠流过他秀挺的山根,顺着他的下颌线划入秀红的衣领,乌黑浓密的睫毛好像都被润湿,白皙的脸颊和脖子红成一片。
他缓舒一口气,挡住海云想要为他擦汗的手,接过巾帕自己擦了起来。
周颂的下场让场上的人也觉百无聊赖,便也纷纷下马歇息。
少年郎们接过茶水,享受着随从忙前忙后的扇风脱鞋。
谁知不远处有人忽然说了一句。
“周二郎怎如此扭捏?男子汉大丈夫,竟连打个马球便也要仔细擦拭一番!怕不是这身衣裳下藏着一副美娇娘吧。”
说罢,自己还别有意味的嬉笑两声。
这样一番夹枪带棒又狎亵的话让人很是不喜。
但周颂擦拭的动作没停,丝毫没有理会。
倒是邓一峰极看不顺眼说话之人,慢条斯理道:“不擦拭擦拭,难道也如你朱子云一般‘闻’名京城?”
此话一出,不少知情人便偷偷笑了起来。
朱子云作为京城有名的纨绔子弟,早早年纪便流连花柳之地且在此番事上挥金如土,可谓京中老鸨捧在手心的人物。
偏此人不爱沐浴,常常臭味习身,行走之间自带一番独特气息,被他所宠之花娘皆苦不堪言。
虽不能抗拒,但“威名”早已传遍,满京城的花娘皆一闻其名便花容失色。
直至三月初,名满京城的风月楼重推花魁,当日前往一观的人拥堵半个京城。
自认为怜香惜玉的朱子风当然不敢错过,匆匆携重金前往。
但往日从未失手的朱子云,那天却连花魁的面都没见着。
“朱公子的一片心意,奴家自然都是知晓的。”
“只可惜奴家身体不争气,闻不得一些奇异怪味,还望朱公子多多见谅罢。”
新花魁乃江南而来,一口软糯轻柔的吴侬软语直听的人骨头酥碎。
这番不明不白的话在知情者的解说下被大肆宣扬,仅一日朱子云就‘闻’名满京。
周颂听见邓一峰这阴阳怪气的话差点喷笑出声。
周围一片公子哥和小厮也想笑却不敢,脸憋的通红。
这邓三,怪不得是御史大夫的亲孙子,嘴上功夫一脉相承。
站在周颂旁边的小厮海云倒是回头悄悄瞪了朱子云一眼。
什么样的人能这样口无遮拦?果然是狗嘴吐不出象牙的。
他们郎君神清骨秀,轩然霞举,身量又高挑,纵观整个京城都是数得上名的美男子!
便是现如今这马场上,公子们各个面红耳赤满头大汗,可有哪个如他们郎君这般俊美潇洒的?
这朱公子,嘴也臭的很呢。
朱子云听着此起彼伏的抽气声便知都是嘲笑他的。
他肥圆的脸上一片青白,狭小的眼睛更是被气的不见影踪。
偏偏呼哧呼哧喘了半天粗气也没法,气得眼眶充血的他直接一脚踹向身后伺候的侍从。
“笑!是不是你在笑!”
说话间,他已经狠厉地踢踹了小厮好几下,直踹的那瘦弱的小厮哀叫连连。
“敢笑小爷,谁敢笑小爷!”
“不敢,啊,小的没笑,小的没笑,公子饶命啊,啊——”
小厮紧紧蜷缩着身体,那满是痛楚的惨叫声听的人不忍。
周颂一开始并不搭理朱子云,但不想这人心量极小,竟随意虐打侍从。
周颂靠坐在一旁的杌子上淡淡开口道:“朱公子怕是误会了,方才在下不小心发出了一些声响,与你那随从并无关系。”
朱子云踢打的动作一顿,痴肥的脸满是阴沉。
“周二公子,那依你的意思方才是你在笑我?”
周颂却剑眉一挑,整个人气定神闲。
“朱公子当真不讲道理,我只是方才看见了好笑的事情偷笑一声,怎就被误会至此?”
朱子云阴恻恻地冷笑两声,“那周二公子大可讲讲看见了什么好笑的事情。”
语气中大有周颂不讲出个缘由,他便绝不善罢甘休的意思。
周颂脸上的热气稍褪,薄薄一层洇在脸颊和锁骨上,就像一块瑕润的白玉上透着粉红,让人忍不住注目流连。
更别说此时他扬眉一笑,更是神采飞扬。
周颂好似眺望般看了看,扬起下巴意有所指。
“刚刚在山的那头看见了一头野猪在发怒呢,叫的整个京城都快听见了,是吧海云?”
海云低头称是,道:“那野猪叫声不仅嘶哑粗俗,发怒的动作更是有辱斯文。”
“唉,也是难想到,京城的那边竟有此等粗俗不堪之物。”
“谁说不是呢郎君,想来这等不知臭的腌脏物也不敢到您面前叫嚣的,只怕一靠近京城就被那乡野屠夫给收拾了。”
主仆两人的一来一回一唱一和,直听的周围人忍笑不能,恨不得拍案叫绝。
这话一听就知道朱子云被周颂耍了。
京城郊外的这片马场平坦宽阔,因总有贵人来骑马,附近的山岭都被打理的郁郁葱葱,哪里会如此轻易看见一头野猪。
只不过指桑骂槐说朱子云粗蛮无礼罢了。
朱子云气的脸上肌肉不自然抽搐,双目狠狠地瞪视着周颂,牙齿都被咬的喀哧作响。
“周颂,你别太得意。”
周颂哼笑一声,不屑地看了眼朱子云。
你是哪根葱,敢管我?
眼看这两人逐渐剑驽拔张,旁边的少年郎有些紧张了起来。
虽说朱子云的糗事满京城都知道,但还真没几人敢在他面前光明正大提。
无他,仅因他有一位在宫中当贵妃的姑姑。
这位朱贵妃进宫十余年深受当今圣上宠爱,又育有聪慧的三皇子和五公主,在后宫除了皇后无人能出其左右。
加之这位朱贵妃极为护短,朱子云这些年干的混账事不少却从未受过责罚,大概率就是这位朱贵妃的手笔。
可周颂又哪里是简单的人物。
周颂祖父乃开国功勋伯远侯,父亲虽无实职但桃李满门名扬天下,嫡兄又是圣上钦点探花郎,如今在翰林院里龙恩正眷。
这两人要是对上那真是神仙打架小鬼遭殃。
所幸周颂无意与朱子云针锋,只吩咐马场的人将他的马好生送回便径直上了马车。
笑话,谁愿意和垃圾讲话?
邓一峰本看的津津有味,但见周颂这就要走了便连忙三步并两步爬上了周颂的马车。
海云知晓这邓公子与自己郎君是好友,特特等他坐稳后再扬鞭催马。
邓一峰上车上的急,只能掀开帘子对自己的小厮丢下一句话。
“你自己回去罢,小爷和周二公子有正事聊呢!”
两个只会吃喝玩乐的纨绔能有什么正事聊?
小厮倒也极为上道,直接驱车跟在周颂的马车后边。
一个人回去定是要被夫人骂的,还不如跟在周公子车后头呢。
邓一峰也不管那小厮,提壶就倒水喝了起来。
谁知喝一口就满脸嫌弃地放下了杯子。
“怎的又是白水?伯远候府竟连茶也没有?”
周颂白了他一眼,“爱喝不喝。”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邓一峰叹了口气,又端起杯子喝了起来。
他这好友什么的都好,就是不爱喝茶。
整日里喝的全是寡淡白水,不知道的还以为伯远候府虐待这位嫡次子呢。
邓一峰一边嗦白水一边拿眼睛嘘周颂,看见这大爷只给自己留个侧脸就知晓还气着呢。
他脸皮厚不在意,直接笑嘻嘻挤到周颂身侧。
“周二郎别气了,上次骗了你是我不对,再没下次了。”
周颂横了他一眼,冷哼一声让海云停车,随后伸脚便将懵逼的邓一峰踹出马车。
跟在周颂马车后面的小厮没想到还能这样捡漏。
望着前方毫不停留的马车,他连忙下车扶起连连叫唤的公子便喜滋滋往车里塞。
真好,捡到公子一枚,这下夫人不会骂他了。
周颂踢了邓一峰一脚顿觉神清气爽,憋在心中的一口郁气都消散不少。
刚好想着许久未出门,又在街上买了母亲爱吃的糕点这才心满意足回家去。
谁知道刚穿过庭廊,急急切切的呼叫便直冲他而来。
“郎君,郎君。”
海云板着脸呵斥:“有甚重要的事情需的你如此大呼小叫。”
前来传话的仆从吓的跪倒在地,支支吾吾指着前厅:“郎,郎君,老爷说您未过门的妻子来了!”
...??
周颂瞬间表情空白,眨眨眼怀疑自己听错了。
“什么未过门的妻子?海云,我什么时候有了妻子?”
海云同样大惊失色,“郎君,您什么时候有了夫人?”
但那仆从满是急切:“郎君你快些去吧,那小娘子怕是等了许久,老爷定会罚您了。”
周颂闻言终于从那“未过门的妻子”中缓了出来,立马提靴往前厅赶去。
天杀的,贞洁可是男人最好的礼物,他这样洁身自好冰清玉洁的美男子可是要将这份礼物留给真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