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曦光，落在研究院的大楼。

在这栋楼里，多的是，通宵达旦的人。

路远和五七已经在实验室埋头工作了两天，今天已经是路远承诺的第三天限期。

这两天，秦天时不时会过来看他们的进度，他心里着急，无法再让路远耗下去了，直接说道：“实在不行，就给他几个指令，在发布上让他跟着做就好了。”

路远听到这话就不喜欢，没有应他。这个在技术上是可以实现，但是这样就相当于要他欺骗大家，他做不到。这是作为一个科学家的底线。可是，他确实连问题都找不出来，更别说解决。

他有些绝望地将脸埋在手掌里，按照目前的状况，大脑移植术只能算是一个半成品。一旦在发布过程中出现意外，更会直接沦为失败品。

第一次，他感觉走到了自己的能力边界，怎么都越不过去，让他忍不住怀疑自己。

五七以为他累了，劝说道：“博士，你去休息一下吧，这里有我。”

路远揉揉眼睛：“我没事，我们继续。”

他决定了，他要去找秦天谈谈，大脑移植术还不能公布。

秦天看到路远过来，非常高兴：“路博士，你觉得要不要给这个机器人，取个像五七这样有意思的名字？”

路远眨眨疲惫的眼睛，他有些理亏，毕竟当初是他自己答应无论结果怎样都会让秦天发布的，但是现在自己又反悔了。

“院长，不好意思。我想发布会不能如期进行。”

秦天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为什么？你不是说……”

“我知道我说了什么！”路远有些烦躁地打断了他，“可是经过这两天的排查，我更加确定，当前的研究肯定还存在什么问题，只是还没发现而已。就这么把他带到大家面前，会有太多不可控的事情发生。他有可能会在现场情绪失控，甚至会出现攻击他人的行为。这样的话，大脑移植术就会彻底宣布失败。”

“如果你不发布，大脑移植术也就到此为止了！”秦天不想再听路远废话，“我不管这项研究现在是什么情况，我也不管你用什么办法，你今天最重要的工作就是让这个发布会明天能如期进行！”

路远也丝毫不让步：“恕我不能从命。你这是让我骗人，我做不到。”

秦天的耐心彻底耗尽：“你醒醒，路远！你以为科研就是像你一样，天天待在实验室什么都不管就行了吗？你知不知道，我这几年和那些政客周旋了多少次，就是为了不让他们打扰你的研究。”

秦天语重心长地对路远说：“但是，你想过没有。他们为什么要支持你的研究？他们根本不关心什么科学的发展，甚至人类的福祉都不是他们关心的。你需要他们的支持，那你的研究也需要给到他们支持。”

路远不懂政治，但也明白秦天想要表达的意思，可是他还是不想妥协：“院长，你也是个科学家。你应该也很清楚，弄一个半成品出来欺骗大家。这是作假，这是违背科学家的道德。如果你非要我这么做，那我退出！这个项目，我不做了！”

秦天一愣，他没想到路远会这么犟，还以退出项目来威胁他：“退出？你以为这是说退出就能退出的？你知不知道这个项目背后，捆绑了多少人？你要是现在退出，我保证，没有一座城市、没有一个机构敢收留你！你连铁市都还没离开，就会被抓回来。你别跟我闹你那不值钱的科学家脾气，跟我谈退出！”

路远这才明白，原来从他选择加入研究院，加入这个项目开始，他就已经没有了自由。他在得到的那刻，便失去了。

他忍不住冷笑了一声，他真傻，当初竟然会相信秦天的大话。什么自己在这个项目有绝对的自由，实际上每一步都被牢牢地控制住，就连退出的自由都没有。

两人都僵住了，没有再说话，只剩下两人愤怒而沉重的呼吸声，在这个安静的空间里被无限放大。

秦天冷静了一阵，他现在终究需要路远，他稳定了下情绪，跟路远道歉：“路博士，对不起，我刚才太急了，语气不好。我当然明白。但你也要明白我，我是这所研究院的副院长，我有责任保证研究院的正常运行。”

他尝试建议道：“我当然不是让你欺骗大家，你可以说，这只是第一阶段的成品。只要能让人看到希望，看到这个项目正在正常进行，你才能进行第二阶段、第三阶段的研究。不然这项研究连完成的可能都没有。你也不想看到自己的研究烂尾的，是吧？有什么问题，我们好好商量解决，别动不动就说退出。”

路远性子软，秦天低声下气，他态度也强硬不起来。而且，他知道自己没有选择，只好妥协道：“我现在去准备准备。”

可是，他刚走出来，又停住了，有点懊恼自己怎么就反过来被说服了呢。他能准备什么，再怎么准备，高宏身上的问题都依然存在，就这么贸然地将他推出去，他还是觉得这个风险太大了。

秦天的办公室很大，外面有一个会客厅，里面还有一个房间，是他的休息室。刚才他们就是在休息室聊的。

路远站在外边的会客厅，挠了挠头皮，还是不想妥协，这个风险太大了。他决定再回去跟秦天好好谈一下这个问题，就算真的必须要开这个发布会，也要尽量将这个风险降到最低。

他转身折返，休息室的房门没关，他听到秦天似乎在与人说话。路远原本想转身离开，等晚些再过来，但他听到什么发布会、大脑移植术的关键词，知道他们谈论的也是明天发布会的事。也许是心里隐约觉得这事与他也有关系，他没想那么多，悄悄走到边上，偷听起来。

他小心地探出一只眼睛，看到秦天背对着他，正通过全息影像与人对话。他认得全息影像里的人，是安全局的副局长徐鹏飞。

秦天正跟他汇报明天的发布会能够如期进行。他对这个消息很是满意：“很好。只要大脑移植术这个项目能够公布，肯定会将天幕党给打压下去。到时，我肯定也会帮你坐上人工智能研究院院长一位。”

秦天笑道：“谢谢局长。”

“发布会之后，恒远集团的董事长会是第一个接受大脑移植的人。相信其他富豪们也会纷纷跟着下单了。秦天，你通知路远做好准备，发布会之后会更忙。”

秦天听完，却面露难色，没有立刻应下。

“怎么？有问题？”

“路远说这项研究目前还存在未知的问题，现在这么快将它推广应用，会不会不太好？”

“不就是什么情绪不稳定？那有什么问题？每个人都有脾气，要适应一具新的身体，情绪波动大不是正常的吗？再说，就算移植意识后的机器人出现问题，大不了就销毁重新移植，这都不是什么大事。如果我们只能做出实验品，却不能真正开放给人使用，怎么能服众？”

秦天点点头：“好，我会尽力说服他的。”

徐鹏飞若有所思地说：“那个路远……如果他不好控制的话，等发布会结束后，找一个更听话的替换他。至于路远，没用的人，就解决了。”

秦天诧异：“解……解决？”

“这项技术绝不能外漏，如果他不能乖乖地留在研究院，那他也别想去任何地方。”

在门外偷听的路远，此刻几近石化，脸色煞白。

他们不仅欺骗了他，而且现在还想把他赶出这个项目，甚至是要他的性命。

一开始说的什么解决人类生存危机，根本就是谎话。这个项目由始至终都只是一个商业项目，只是有钱人为了满足自己一己私欲，面对无法带走的财富，就想着利用他们来实现自己的长生不死。

就算日后这个项目成功，能够收益的也只有这些有钱人，而普通人根本无法享受。

他攥紧了拳头，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秦天的办公室。

……

路远回到实验室的时候，发现实验室一片狼藉，五七正和那个移植了人类意识的机器人高宏厮打在一起。

“发生什么事？”

高宏注意到路远回来了，大力挣开五七，朝着路远冲了过来，不二不说就朝着他脸上挥了一拳。路远反应不及，硬生生地挨了一拳，跌倒在地上，脑袋嗡嗡作响。

五七赶紧过来，将他抱走，呼叫了实验室的机器人助理，将他一起关回实验室。被关起来的高宏对着实验室的墙壁拳打脚踢，还不时用头撞墙。

安置好高宏之后，五七走到路远身边，将他扶起来：“博士，对不起。”

路远一边揉着被打肿的脸颊，一边问道：“发生什么事，怎么会这样？”

五七解释说：“刚才他突然说头痛，一直拿头撞墙，所以我才打开门进去看下他怎么回事。结果他就推开我，冲了出来，到处砸东西。”

“头痛？”路远皱着眉头问道。按理说，他拥有人类的完整意识，也是有快感和痛感。他此时却在想，在医学上，头痛的病因是什么呢？

秦天也听说机器人失控，冲出实验室打了路远一拳，担心会影响明天的发布会，赶紧过来了解情况。路远看到他过来，淡漠冰冷的双眼扫了他一眼，就移开了。

秦天头大地看着乱糟糟的实验室以及仍在撞墙的高宏，并没有注意到路远的神情。直到他看到路远半边脸又红又肿，他才关心道：“怎么会弄成这样？”

路远朝着实验室里的高宏抬了抬下巴：“被他打的。”

“那明天的发布会……”

“恐怕要交给院长你了，我这个样子出席发布会，会降低人们对这个项目的可信度的。”

秦天轻轻地松了口气，他还以为路远又要趁机劝说他取消发布会。只要这个发布会不取消，什么都好说。他爽快地答应道：“没问题，交给我吧。你今天就好好地把他准备好，一定要确保明天的发布会没问题。”

“好的，那我先去忙了，不送。”路远原本只是想假装忙碌，不想去应付秦天，结果却被眼前这份资料吸引住了。

这是高宏的介绍。他是一个脑内患了恶性肿瘤的绝症病人，所以才会被挑选成为大脑移植术的实验对象。而他本人也答应。

因为他已经命不久矣，赌一把，也许还有希望。

大脑的某个角落吐出了一条细细的线，越来越长，却和其它一团乱麻一样的线团缠绕在一起。他好像意识到问题所在，却又一时半刻理不清楚。

“高宏人在哪？”

五七不明所以地指着透明玻璃窗内在撞墙的机器人。

“不，不是，我问的是，他本人呢。”

“实验第二天，就因为体力不支去世了。”五七汇报道，读取大脑意识是一件很耗费人类本体心神精力的事情，对于一个癌症病人来说，这对身体是一个巨大的考验。

路远走到玻璃窗前，看着里面痛苦不堪的高宏。他原本想重新检测一下高宏的意识数据，可是他已经死了。突然有一个念头撞进了他的大脑，如果高宏没有死，此刻站在这里，看到拥有自己意识的机器人，会是什么感觉？

这个移植了高宏意识的机器人，看着站在自己眼前的自己时，又是什么感觉？

那时，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高宏？

路远不由得想起秦天刚才的话，如果要将这项技术普及，哪怕只是在富人阶层推广，那么，那些被移植了意识的人类应该怎么办？高宏是因为疾病缠身无法继续支撑他，所以不用面对这个难题。

但是，那些身体健康，且远没有到寿终正寝的富人，他能容忍一个拥有他的意识的机器人和自己一起在这个世界上共存吗？那个拥有人类意识的机器人，看到自己的人类本体，又会作何感想？

一幅不敢细想的画卷在路远脑海里展开……

五七看到路远神色不对，但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走到路远身边，轻声说道：“博士，明天的发布会真的要如期进行？高宏这种状态，我担心……”

“五七。”路远打断他，“叫几个机器人助理进来，让高宏安静下来，我们今天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

“是。”

等他们把高宏关机，重新躺在实验室的床上时，路远将其他人和机器人全都离开，只留下了五七。五七不知道路远到底要做什么，只是安静地站在他边上。

直到他看清楚路远所做的事，他睁大了眼睛，不解地看着路远：“博士……”

路远给高宏设置了一个自动销毁指令，时间就在明天的发布会开始的时候。

“明天的发布会一定要如期进行。在发布会举行之前，我们要让高宏能够冷静下来，不能让人看出异样。”路远看着五七，说，“我们要利用这段时间离开。”

五七不太明白：“离开？”

“对。大脑移植术这个项目，根本就是一场骗局。我错了。”路远自责地说道，“我听信了秦天的话，我为了自己的一点私心……这个项目一旦研究成功，就是人类的一场灾难。我必须要纠正这个错误。”

他知道，无论这个发布会顺利与否，他们都会想办法对付他。他不能这么被动，他更不想让自己的研究只是沦为富人的专属产品。

最为重要的是，就在刚刚，他猛地意识到，大脑移植术绝对不能被研发成功。

一旦成功，就是启动了人类与机器人相互屠杀的按钮，或许也是人类走向灭亡的开始。

五七不知道他想什么，不解地问道：“可是，我们要去哪里？”

路远还真的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到时再说吧，我们要准备的事情还有很多，而且要不动声色，千万不能让任何人发现。”

他不仅要离开，而且要销毁有关大脑移植术的所有数据，他不能让其他人继续研究这个项目。

他还要筹划一下他们的逃跑计划。他要尽量为自己多赚一点时间。刚才高宏打了他一拳，他正好借此让秦天代替他出席发布会，这样他就可以利用这段时间离开。

最后，要去哪呢？他现在也没想好，大学是回不去的了。秦天不会放过他的。这么说的话，他就得去到一个秦天找不到的地方？可是，哪里有这样的地方呢？

他环顾了一下这个实验室。他很不舍。这里有他热爱的事业，有他奋斗了这么久才得到的所有。现在，他被迫放弃这一切，说实话，他很不舍。

他有些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