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芷兰一路往自己的寝殿奔去。途经望宁殿时,她看到了几个外族装扮的人。
望宁殿是大梁用以接待异族贵客的地方。
看他们的装扮,应当是北狄之人。
她听好友说过,半个月前忠勇侯大败南蛮,北狄惧于大梁威名,前来示好。
那几人朝她看来,中间那人极为惹眼,身体不似其他北狄中人那般强壮,隐隐透着些许病弱气息。肤色颇为苍白,像是终日不见阳光般。容貌虽俊美,但那双眼极为阴冷,仿佛烧着一团幽火。
叶芷兰同他对视一眼,便觉不自在,很快挪开目光,自顾自往寝殿走去。
但她不知,这个年轻人便是北狄王最为器重的七皇子阿思兰。
阿思兰缓缓转动手中的骨戒:“刚刚的女孩是什么人?”
下属打趣道:“七皇子莫不是看上了这个女子。”
另一人接话道:“属下这便去查。”
其余几人皆相视而笑,他们的七皇子已年近二十,但还未娶妻,也从未听闻有任何喜欢的姑娘,寻常族人在这个年纪,早就娶妻生子了,王上也曾给他安排婚事,却都被他拒绝。他们几乎都要怀疑,这个皇子是否有什么难言之隐。
阿思兰神色微冷:“此次大梁大败南域,我们既是来示好,怎能不表现出几分诚意?”
“更何况,刚刚的女子,像极了一个人。”
这个女子,极像他梦里出现过的一个女子。在梦里,她不过是大梁送来的一枚弃子。一直是柔弱无害,温婉可人的模样。后来甚至让他觉得,自己离了她不能。他从杜微慎防到推心置腹,以为这就是自己毕生所爱。
但他没想到,在与大梁的最后一战中,他是折在这个女子的手中。这女子泄露了他的行军计划,在他前来质问时,又装出一副与己无关的模样,甚至甘愿赴死引他分心,最后又趁他不忍之际,以匕首划破了他的喉咙。
时至今日,他仍记得梦里鲜血从指缝淌下时那温热的触感,一点点失去呼吸能力时的感觉,真实的可怕。
他始终想不通,他怎会栽在一个女人手里,即便是在梦中。
叶芷兰回到永德殿中。
近日发生了太多事。叶梅雪那时不时有意无意的针对。今日又差点遭受劫难,这些事叠加在一起,令她疲惫不堪。
她命宫女替她点起杜衡,原想着小憩一会,便去沐浴。
谁知她没忍住,刚挨上塌便闭眼睡了过去。
冷风列列,一道惊雷劈下,将黑夜撕开一道口子,四周顿时亮了起来。照亮了眼前宫殿上的金匾。
金匾上刻着金銮殿三字。
叶芷兰心觉奇怪,她不是在樾山猎场吗?怎会到了金銮殿?
殿内依稀传来嘈杂声。
观这夜色想必已是深夜。这么晚了,有何事值当皇上同朝臣们深夜商与?
且这金銮殿外一个守卫都无,她还隐隐听到自己的名字。
她耐不住自己的好奇心,走上前去,观察殿内的情形。
金銮殿上,灯火通明。
她的皇帝舅舅背对朝臣,负手立于殿内悬挂着的叶家先祖画像前,任由底下朝臣小声交头接耳,始终不发一言。
底下朝臣们也皆是眉头紧锁,忧心忡忡的模样。
终于,有朝臣率先站出,一脸肃穆:“皇上,近几年战乱不断,大梁损耗极大,国库亏空,赋税已竭,犹不足以奉战士,百姓早已不堪重负,北狄既有议和之念,何不借此机会结为姻亲,换得几年太平。”
群臣纷纷点头附和。
叶芷兰有几分惊讶,在她的印象里,北狄虽屡次扰乱大梁边境,但大梁因着压北狄一头,不曾与北狄和亲过。
皇帝缓缓转过身,面对群臣,眉眼间尽是深沉疲惫之色:“和亲?”
“朕仅一个女儿,她那样的性子如何和亲?朕如何放心的下?”
“皇上”,一名大臣上前几步,提醒道:“芷兰郡主尚未出嫁。”
皇帝的眉头舒展几分,思忖道:“芷兰,朕倒是差点将她忘了,她的确是合适的人选。”
叶芷兰心里冷笑一声,果然。
皇室族人虽多,可她一直都是孤身一人,没有亲人,也无人真正在意她。
众臣皆跪拜于地,高喊皇上圣明。
独一人立于群臣间,岿然不动。
那人身穿银白甲胄,腰佩长剑,盔甲上染着血,想必是刚从战场回归,甲胄未除便匆匆赶来了。
那人始终背对着叶芷兰,她看不到他的脸。
皇帝那才略微舒展开的眉又一次蹙起:“方爱卿有何话说。”
方这个姓氏很少见,汴京姓方的人家只武安侯一户。
那人一字一句道:“臣以为,此事极为不妥。”
这声音,分明是方必安!
可她想到白日里两人见面的情形,方必安对她那避之不及的态度,他会为自己说话?
自己怕不是在做梦。
她只是这样想着,下一刻便突然陷入完全的黑暗中。
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到,什么都感觉不到。
她拼命喊着侍卫与宫女的名字,然而没有人回应她,一个人都没有。
她从强装镇定到一直到歇里斯底,再到精疲力尽。
始终无人理她。
她在黑暗中跌跌撞撞,突然被什么东西绊倒在地。
身旁响起若有若无的呼吸声,伴随着细微的咀嚼声。
她在黑暗中摸索了一会,摸到了火折子,她点起火,借着微弱的烛光,看到父亲那半张血淋淋的脸,嘴角处甚至已然露出森然白骨。
母亲养的黑猫蹲在父亲身旁,它朝她张开嘴,露出红色的牙齿。
她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什么也叫不出来。
“郡主,郡主,快醒醒。”
“郡主魇住了!”
“郡主好像一直醒不过来。”
“怎么办,要不要去叫太医呀?”
有人在推搡她,还有人不断擦拭着她的额头。
叶芷兰吃力地睁开双眼。
“醒了,醒了!”
见她睁眼,宫里这几个小宫女皆围上来,替她揉搓身体。
彼时她正身处自己的永德殿内,天色已经全黑。殿内点起了十二连枝灯,亮如白昼。
案上焚着的杜衡还剩下大半,香烟袅袅,环绕在罗帐周围。
她下意识地从榻上起身,她身上起了汗,一阵冷风吹过,冷意从脚底一直漫到心口。
宫人贴心地给她披上外衫。
她揉了揉眉心,有些想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做这两个梦,一个匪夷所思,另一个则是她的毕生噩梦。
她已许久不曾梦到过去了。
她转头文身旁的宫女:“我睡了多久?”
宫女答道:“您已睡了一天一夜。”
“可有人来过?”
“日中时,公主来过此处。”
“怎不叫醒我?”
宫女小声道:“奴婢们叫了,但您一直不曾醒来。”
“皇姐可有说什么?”
“不曾,”宫女欲言又止道,“不过公主她临走前...”
“又拿走了您的一样东西,奴婢们阻拦不住...”
“这次是什么?”
“您最爱的那支梅花木簪。”
“我知道了,辛苦你们了。”
叶芷兰走到妆奁前,那只梅花木簪果然不在那里。
这梅花钗是当初母亲留下的。
一名宫女忿忿不平道:“公主也欺人太甚了,从前至少还会同您讨要,如今看上什么便直接拿了,这和抢有什么分别!”
这两年,承德殿里的好玩意,大多都进了那凤凰殿,就算叶梅雪尊为公主,可她们的主子怎么说也是长公主的女儿,堂堂郡主。
怎么能这么欺负她呢。
那些东西,郡主自己都喜欢的紧,平日里碰都舍不得碰一下,也不允许她们触碰。今日的梅花簪便是如此,郡主每日都只瞧一瞧它,从不舍得配戴。
那叶梅雪轻飘飘一句话便将它带走了。她们郡主甚是大方,总念着她那皇姐的好。凡是她那皇姐想要的,她都一概应允。要是那叶梅雪对郡主好也就罢了,可她是个喜怒无常的,心情好的时候,对郡主还算不错,心情不好时便总是为难郡主。
叶梅雪对郡主分明只有假意。她们这些人都看出来了,可郡主怎么就不明白呢。
想到此处,她气呼呼道:“郡主,您去告诉太后吧,您要是不想去,那就让奴婢们去。”
她们那温善的郡主却只是摇了摇头:“不必了,以后皇姐想要什么只管让她拿去便是,不必阻拦。”
宫女闻言更生气了。她们这个主子哪里都好,性子温柔,平日里从不为难她们,待她们也好。不像凤凰殿的那位极难伺候,她在宫里呆了六年,眼见着凤凰殿里的姐妹换了一批又一批。
今日跟着叶梅雪来的那几个宫女,都极为眼生,想必又是新人。原本遇上这样的主子已是极大的幸事,不该再奢求什么。可她们郡主对凤凰殿那位如此纵容,也不许她们告诉太后。
这样柔弱善良的性子,在这宫里怎么生存。
她看着自己的郡主,从她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到郡主的侧脸。翠眸波光流转,莹莹剪剪,小巧坚挺的鼻,朱唇微弯,挑起一个好看的孤度。
她怀疑自己看错了,怎么被人这么欺负怎么还能这么开心呢。
难道她们的郡主是个傻的?
她眨了下眼,再看。
郡主神色如常。
果然,刚刚的笑意,只是她的错觉罢了。
“陈逸与其他护卫现下在何处?”
陈逸是叶芷兰的护卫首领,叶芷兰的这些护卫都是母亲留下的人。此前她从未怀疑过他们的忠心。
“他们此刻就在殿外跪着,说是没有保护好您,甘愿受罚。”
“郡主,昨日是发生什么了吗?”
“无事。他近日可有遇到什么难处?”
“好像没有听他说过什么。哦,我好像听人说他家中母亲忽然病重。”
“我知道了,让他进来吧。”
宫女应了一声,转身往殿外走去。
过了会,陈逸走入殿内,低头跪于塌前,并不看她:“此次皆是属下之过失,属下该死,还请郡主放过众兄弟们。”
叶芷兰静静端详他片刻。陈逸已过而立,面容英俊,心思缜密,武艺高强,又颇重情谊,宫女中爱慕他的人不在少数。
陈逸始终等不来叶芷兰的回答,微微抬头看她。
却见叶芷兰拿出一个小盒子,递到他的面前:“母亲病了为何不同我说?这里面是太后给我的灵药,你且拿去。”
陈逸突然颤抖起来,将头埋地更低:“属下愧不敢当。”
叶芷兰轻笑一声:“这没什么,自母亲死后,我就将你们当做我的亲人了。”
“此事我不怪你,日后有难处,你可以告诉我,我一直将你当做我的哥哥。”
陈逸的表情僵了一瞬,睫毛颤抖起来。他缓缓抬头,眼前的少女脸色还有些许苍白,翠绿的眸子水汪汪的,仿佛受了委屈一般,他的心忽的一痛。
他慌忙想解释,连敬语都忘了用:“我,我该死,我鬼迷心窍,昨日走散后,我立马带人去寻,却,却只找到你的白马,我”
昨日他看到那匹独自跑回的白马时,便后悔了。他有愧于长公主。
好在叶芷兰完好无损地回来了,她显然并不想追究,只问:“皇姐时常来寻你?她何时找上你的?”
事到如今,也没有欺骗的必要。陈逸答:“一年前。但属下一直没理会。半月前她不知如何得知我家中母亲重病,以灵药为饵,属下一时鬼迷心窍,我”
叶芷兰止住他:“她找你,除了此事。还有何事?”
陈逸答:“都是些关于长公主的。平日里的穿着打扮,诸如此类。”
他想了想又加上一句:“往后属下绝不向她透露半字。”
“不,她如何问,你便如何答,老老实实地告诉她。”
少女的眼眸亮晶晶的,闪着异样的光。
陈逸突然意识到,他的这个小主子,或许并不如表面那样柔弱无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