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馆的路上,殷漱看见炮响欢都,来到三危河,掏出一只牛角,仿佛看见那个叫阿霓的姑娘。她的身影在河上漾开,有些时候,有些事情注定无法改变,譬如那荡起一室烛火后,很快就干燥了的婚房,只见疍冶穿着酱红喜服,坐在床边,唇角抬笑,看见红光闪闪的盖头下,阿霓低着头,两手苍白,疍冶抚上她的手,抚上指指的冰冷。他慢慢伸手揭开红盖头,她没有戴凤冠,没有梳头,妆头很素。
她低移着头,静静思想。红烛一下跳进她的眼中,她闭了闭眼,才睁开了。
疍冶侧身看着她,又扑哧一笑,坐到她的面前:“都忘记了,你还罩着红盖头,我可终于娶到你了。”他伸手将她额边的一缕碎发挑开:“你紧张吗?阿霓,这件喜服是专程请老师父绣的。”
阿霓眼中失神,微微抬头,怔怔地看着男人捏住的红盖头,他没有一点走的样貌,将将量着她,她目光倏忽一换,渐成澄明,良久,总算唤他一声:“冶。”
被叫的新郎缓缓回过神了。
她仰起头,双目笼霜,霜光环上他含笑的眼:“冶,你想和一个要杀你的女人红榻戏雨吗?”
满室的喜烛适时被她口中的利刃斩出“嗞嗞”声。
疍冶伸出的手一顿,窗外又是一声“咣”的巨响,这春宵一刻就在雷声里冻结了,唯有喜烛之畔散着灼热。
半晌,捏着红盖头的疍冶微微侧身,他将她的红盖头慢慢取下来,放到床案上,她骤然起身,袖簪一出,牢牢扣住他的脖子,她步步紧逼:“冶,你不会以为我真的喜欢上了你,你都不晓得我为什么接近你,你也不知道我在这个世间还有一堆成了袖珍人的弟弟,”他的身侧就是薄薄的红色床帏,烛光透过轻柔的床帏,洒在榻上,本来是为两人添一丝喜气。
她继续说着:“冶,你也奇怪是不是,我想你都不晓得自己有两块副骨能修改残躯吧!”
“你饿了……”见她饿了,他准备去端一盘点心。
她看着他缓缓起身,道:“你以为我天生就这么高吗?我曾经也是袖珍人,我弟弟也是袖珍人,我们都是一样的呢!我们流着一样的被人鄙视的血统呢!”
跃动的喜烛下,疍冶的双颊泛白,没有血色了。他的唇间慢慢浮笑:“阿霓,你该睡了。”
她深深地看着他,眼底有一抹不易擦去的累:“你还是不信我?”
他低着头都没有对上她的目光,更是一声不响。
她也站起身,远离了身后的一张喜榻,一双尖尖的红鞋,行了一步:“疍家的家主曾经是桃花神绿绾的义子,你是知道的,你不知道的是,一百年前,陶家为绿绾盖庙筑殿,桃花神殿没得绿绾的中意,他便容不下陶家,降下诅咒,十世的诅咒,陶家子嗣形同刚鬣。我们家族因为你们的守护神受了这么多人的白眼呢?你知道吗?我为了像一个正常人一样站着,为了扭转家族的诅咒,我今日才做你的新娘。什么双家人氏,什么拔尖簪娘,这些从头到尾啊,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手段罢了。”
那一双尖尖的红鞋终沉到他的面前去,她仰头看着他:“疍家受桃花神庇佑,虽是凡人,体内却多出两节副骨,绿绾将自己的股骨送给疍家。冶,换作是你,你会不会像我这么做呢?我在今夜嫁你,就是为了拿到一对副骨,那是你们疍家的守护神欠我的,是你们高高在上却亡于危河的桃花神欠我们陶家的!”
她望着眼前的男人,吐出的一句一句里溢满着恨意,带着岁月里永远无法抹掉的伤痕。
好多伤痕是时光利刃留下的,也是她日以继夜鞭笞自己的。而现在,她不光要在新婚之夜用尖锐的话鞭笞自己,还要鞭笞着他。
疍冶的脸色胶白了,就连唇角最后一丝的笑,都悄然敛去了。
她的声音极淡极淡:“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也不是你在三危河替我捞簪子,那一日啊,我在三危河浣衣,是特地等的你,是特地扔出的簪子,那日短短一面缘遇,不过是我做的一场假缘份,有些东西,若不强求,就注定无缘,你也是知道的。”
疍冶看着她,眼底最后一丝愿力跟着空了,连满室的喜烛也照不红。良久,游来一丝轻笑,眼中的视线没了着落:“阿霓,你说过,要我亲手为你赤豆着冠,你同我说,可解相思之苦。”
她平静地说:“是假的。”
他滞了滞,转而说道:“那一支胭脂扣的流苏,你说你亲自绣了很久的,要给我做生辰礼物?”
她面不改色:“也是假的。”
他恍若未闻:“你说,我答应娶你的话,这是你这一辈子听过的最幸福的话,你要在新婚之夜再同我说一遍……”
她阻了他的话:“全是假的,”话一停滞,竟然抬起又怜悯又好笑的目光看着他:“都这样了,你还再留恋一个骗子,到头来,无望的期望终会成空,骗子不属于你,你也抓不住骗子。”
她仰头看着他,他低头看着她。
从熟悉到陌生,从陌生到熟悉的转变,连一支喜烛都未燃尽。
良久,她眼眸褪色,微折唇畔:“冶,话说到这个份上,你还要对我掏心掏肺,表诉衷肠?”
他从前的痴心被迷,眼前仍然被迷乱了。
她是可见的平静:“怎么,你还要同我共赴春宵?”
他嘴边残着不甘:“若我非要呢?”
她表情漠漠:“你真是不可救药!”
喜烛像跳跃的火花,在房内摇曳,在他的眼底摇曳,衬得他的面色,一点一点干白。倏尔,闻得一声狞笑,一手握住她的下巴,一手将她顺势就推倒在喜榻之上。
他俯视着她,只手掐着她的脖子,只手压住她杂乱的喜服,眉眼见棱,唇边脱白:“你给我这样的新婚之夜,我倒真是没想过,初见你时,我就想着这么大的天地,也让我遇见你了,这真是上天眷顾我了,以后,她总会受到我的眷顾,该是我一人疼的。可是,阿霓,我这个新郎却在今夜被新娘鄙弃。”
她的目光跃过他的肩头看向喜帐。
他的手掌拖住她的下巴,却没有再紧握一寸。
良久,帘影倾动的喜榻上不是沸反盈天的嘈杂,而是恍如寒冰的深渊。
她自顾自地把他拖入到她的往事之中:“我本名陶棠棠,幼年和弟弟们在街头流浪,被陶家的亲戚找回后,陶家就让我们练习歌舞,我的弟弟们,有的任性高傲,有的秉性纯真,我们都到了长开的年纪,却怎么也长不开,为此,陶氏从瘟神殿得了一个移骨的偏方,我依托着别人的人命,好生是长开了。最终,还是被陶家作为报复疍家的工具,日日训练。三岁习舞时,不能吃饱,连水也不能多喝,以免走样。五岁时,卧墓壮胆,就算很害怕,我也不能从陶家的祖坟里出来。七岁习簪时,双手的茧子多了,就要剐薄,还要灌银入簪。九岁时,脸蛋不好看,还要正骨。十一岁时,我就做了簪伎……”她平静地说出自己的事,像说一件身边旁人的平常事。
“好了,别说了,”疍冶自她的颈处抬起头,双手抚着她的下巴,唇畔一丝嗤笑:“阿霓,是我看不懂你,还是你自己看不懂自己?你要么一心奉献给你的家族,要么就别招惹别人去怜惜你,这样的拉扯,好生无趣。”
她的喜袍垮在喜榻上,他喜服的袖角缠在她的下巴底下,她淡淡地望着他的眉眼。半晌,她轻轻地说:“我一直苦恼,怎么样打乱你的生活,我的父母走了,我的弟弟走了,你们疍家是不是也该去陪陪他们了。”
话落,她突然握紧手里的发簪,刺向他的胸口,他眼疾手快制止她的动作,转而一顿,又将尖锐的簪头插进自己的胸口,胸口的喜服流出鲜红,红得刺眼,他握着她的手,连同她的手里的簪一并押在红色的锦被上:“阿霓,女人最会骗人,你骗了我,还想要我的命,天底下没有这么便宜的事。”他轻轻靠近她的耳边,轻轻落下一句话:“你骗了我的情,我们都要得到补偿。我不会相信你会杀了我,你是今夜的新娘,是我以后的妻子。”
床帏一动,帘影一浮,红色的烛光里尽是他离去的衣长的背影。
她仰面躺在喜榻上,手里横握的簪子,周遭映出红色床枕,枕畔无人,房里无声。
她闭上眼睛,高高举起这一把染着他血色的簪子,狠狠地插进自己的胸膛处,良久,她紧紧握簪,未拔一分。
这真是一个狠毒的女子,被恨意浇灌而出的一朵幽灵虎,携着毁灭和仇恨而来。
这条清波粼粼的三危河,宛如银汪汪的纱雾蜿蜒在欢都的土地上…...
殷漱将牛角碾成细粉,将细粉撒入三危河,她仿佛从那个阿霓姑娘的身上,看到自己的命运,倘若自己不去一搏,仙洲寻迹,又为了什么呢?
翚兄,一路上,桃花相送,莫忘去路,也别迷路了。
河岸绽放三千树桃花,恰似一汪酒水还山流。
后来,三危河改了河名,成了三老河,那个叫瑚瑚的虾妖就在疍冶的墓碑前,给自己也立了一块碑,墓碑前栽两棵桃树,自己化进树中,消失不见了。再后来,疍冶墓碑的两棵桃树,年年结桃,果甜味美,每吃一果,越长越仙,当地人称为“三老桃仙”,在此做仙,取桃予友,成了风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