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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无月(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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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只蝴蝶消失在灿烂的光晕里,记忆,也戛然而止了。

一路飞奔之后,时林月终于跑到了水榭上,她将身子探出石阑干,视线落在一大片乌沉沉的水上,落在那团长长窄窄的蓝影子上。

沈昭仪仰面躺在水上,披散的发如墨一般黑,面色如玉,却不再是无瑕的白玉,乌蒙蒙的,像青玉;她的嘴唇不再红润,发白发紫,像极了天降亮时,西边未褪尽的苍青的夜幕。

她穿着那条她最喜欢的、绣满了蝴蝶的蓝裙子。

那裙子将她层层叠叠地包裹起来,袖摆很大很宽,湿了水,也没落下去,平整地铺陈在水面上,随着涟漪,一起一伏。

她就像是睡着了。

一只睡着的蓝色的蝴蝶。

时林月瘫倒在地上,心里疼得像是被刀子绞过一般。她的泪流尽了,眼里干涩的,再无一丝水汽。

在这个暴雨之夜,她明明只是睡了一觉,却像是过了一道隔绝生死的天堑。她所在乎的人、所爱的人,站在天堑那头,与她,永永远远地告别了。

她们都死了,永远不会再醒来了!

一夜的惊慌奔走,一夜的恐惧担忧,在这一刻,和悲痛愤恨一起,都化作了一把无形的匕首,洞穿了她的心,也催促她持刀刺向隐罗。

她挣扎起来,疯了一般地尖叫、嚎哭,如同困兽最后的嘶吼。

嗓子哑了,发不出声了,就用手捶,用脚踢,用头撞,用牙齿咬。她疯狂地报复着隐罗。

而隐罗,这传说中的人物,在这一刻,竟真像泥塑木雕一般,任她捶,任她撞,任她咬。似乎整张脸都失去了表情,连眉毛都未曾动弹一分。

唯独他的眼,那双白得瘆人的眼,却如暴雨之后,将明未明的天一般,潮湿得要落下水来。

“是你害死了她!”她抓住隐罗的胳膊,一口狠狠咬上去。顷刻间,她的嘴里,便多了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隐罗垂着眼,一言不发。

“她在宫里待了半辈子,无论谁有难处,她总要帮一帮,纵然那人曾欺负过她。这些年,多少明枪暗箭往她身上扎,她从未有过一句怨言,她总和我说,会过去的,会好起来的,等长夜散尽,总会迎来破晓之时的!”

“不会再有希望了!”她吼着,又是重重一脚踢在隐罗膝上。

她的唇,被血染得鲜红,连焦干的死皮也被浸润了,蓬蓬地翘着。她的两只眼睛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

“她错了,我也错了……我总以为,只要避让些,谨慎些,卑微些,那些人,就不会再来害我们了……怎么可能呢?那是人心啊,是人心啊,是最脏的东西,永远不会满足的。世上的东西只有那么多,他想要,他也想要,那便争啊,抢啊,抢到了还不满足,得永永远远留在手里,万古长存才是……”

“可她从没想过要争些什么!”

“你们还是杀了她!”

“你们逼死了她!”

她一声一声哭着,眼泪往下落,呜咽的声音被风吹着,在满是涟漪的湖面上飘着,在沈昭仪周围飘着。

几尾鱼从水底游上来,拱着那条蓝裙子一颤一颤,远远看上去,竟像人活了、慢慢地游过来一般。

隐罗眼一抬,脸色大变,直直盯着沈昭仪朝前走去。

一步,两步,三步……直至近在咫尺,直至发现裙子底下那几条游鱼,他才恍然醒过神来,像在喃喃自语,又像是在回应时林月,“……是……是我逼死了她……”

他身子一转,抬手掐住了时林月的脖子,嘴唇几乎没有起伏,“……她本来可以逃的……她本来可以逃的……”他的语气骤然冷厉,每一个字都灌满了霜风冰雪,“是你!是你害死了她!”

被他掐着,时林月几乎喘不过一丝气来。她只能掰着他的手,指甲往他手上那被她咬出的伤口上掐。

终究是徒劳的——隐罗,这般泥塑木雕的人,怎么会因为这点小小的疼痛而收手。

“……你……你胡说……”她挤出几个字。

她那么在乎沈昭仪,怎么会害死她!

白眼珠子越来越红,隐罗似乎发了狂,越掐越用力,却掐越收紧。

如果说,隐罗不久前在永巷掐时林月的脖子只是恐吓,这一回,他无疑是真想要她的命。

她看见自己的胸膛剧烈起伏着,然而却呼不进一丝气。她听见自己的喉咙咯哒咯哒响,急骤的、沙哑、细碎的,同凝香临死前发出的一样的声音!

眼前渐渐发黑,就要死了么……

也好,陪着娘娘,陪着凝香,她们也不会孤单了……只是还没能回家,还没能见到姐姐,见到爹爹,见到舅父和外祖母他们……

还有那个人……

颤动着睫毛,她认命地闭上了眼。忽然,隐罗叹息了一声,紧接着,他松开了手。

濒死的那一刻,空气又大股大股涌了回来。她听见隐罗说:

“你快走吧……”

“我不杀你……”

“天已经亮了……你安全了!”

仿佛被谁抽走了所有的生机似的,他的肩膀往下一塌,挺得直直的背也弯了,烂木头一般杵着。

他不敢再看那条蓝影子,连头也不敢侧过去,之敢把眼角的余光扫了扫湖心的芙蕖,而后转身,一步一步离去。就在他即将离开水榭之时,却听见一阵重重的落水声。

腥气混合着药草味飘过来,宛若黑夜深山里凄厉的嚎哭,在嗅到这股味道的那一瞬间,他心底一片冰凉。下一息,他听见一个阴恻恻的声音:“没人告诉过你,隐罗,是不能心软的么!只此一次,若你再犯,我便取了你的命!”

冷厉的声音,震开了水雾、晨风、弥散的荷香,直往他耳朵里捅去。

遥远的痛苦记忆被唤醒了,他下意识浑身一颤,转头一看,水榭之上,正站着一个人,黑衣,黑靴,黑眼,未戴面罩,眉骨起棱,尖眼阔鼻。

那是一个隐罗。

而他放过的那个孩子,则已被这个隐罗一掌推入了湖中。

初秋的清晨极为静谧,落水声一响,便朝四面八方散去,像是有人听见了动静,远远地,传来了几串脚步声。

时林月不会水,在坠落的那一刹那,整个人就沉了下去。

她刚从窒息中解脱出来,全身的感官被放大到了极致,清楚地感觉到水一寸一寸漫过自己的脚,腿,腰,胸膛,漫上她脖子时,她的发在飘,飘过脸颊,飘进眼眶,刮着她右边的眼球徐徐抽拉而过。

她忍不住颤抖——并不是冷,她反而觉得身体里像是有把火在燃烧,连着湖水,也是温温的;她是害怕,她有一种预感,她,时林月,会于这中秋之日的清晨,溺毙在宫苑以西的鹤池之中。

这就是她的命么……

可是她,不想认命啊……

强烈的颤栗让她几乎不能控制着自己的手脚,她只能竭力将头往上抬,竭力扑腾着手脚,飘着,浮着,终于摸到了水榭底下的石柱子。

她攀着柱子往上爬。

然而隐罗终究不会放过她,不是这一个,也会是那一个。

“铮”一声,后来的那个隐罗自腰间抽出了长刀,刀刃前宽后窄,刀柄之上刻一枚戟形的树叶。

他笑着,嘴里吹着口哨,手持着刀,拿不稳似的用刀尖一下一下点着她的胳膊。长刀锋利极了,薄薄的衫子被刀尖一点,便裂了一道口子。

一道,两道,三道……

那隐罗取乐一般,重一下,轻一下,很快,绿衫子就被血染红了,像一片森繁枝叶间,开出的血色红花。

可她不能放手,她没有力气再浮到别处去了,她只能待着这里,无论多疼都得忍着。她不想落下去,落到水底里去,被这无底的水夺走性命。

瑞园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像是宫人们来了,或轻或重的脚步声一阵清晰过一阵。

时林月松了口气,隔着松石绿的纱罗幔子,她看见隐罗皱了皱眉。

纵然再强大的隐罗,也是见不得光、看不见太阳的。他们只能在黑暗里,在风雨里,戴着面罩,持刀而行,用鲜血洗涤罪恶,用鲜血滋长罪恶。

这样的人,如何会放过她。

隐罗眼里闪过一丝戏谑的光,他并没杀她,只将长刀往前一伸,刀头一沉,“哧——”一声,刀刃就落在了她右边的小腿上。

她只觉得小腿一凉,在锐利的切割感和抽拉感之中,有什么温热的东西往外冒,低头往下看时,湖水已像化开的胭脂,血红一片。

利刃入骨,她的小腿,从骨上断了一半。

疼,太疼了!

她下意识就要伸手去摸自己的腿,然而手一松,人就往下掉。

那长刀原本是密密实实嵌在她骨头里,在她往下坠落之时,腿骨几乎是硬生生从刀刃上分离的。她疼得弓起腰,身子一颤,刀尖挑下了胳膊上的一块皮,粉生生的,从水面上“啵”一声弹出来,挂在刀尖,颤巍巍地跳着。

鱼闻见了血腥味,一条接着一条游过来。

她曾无数次见过这池子里的鱼,却从不知它们如此恐怖——一条条大大小小、红白相间的鱼,都张着圆嘴,簇在一起,一只只眼,冷阴阴地看人,它们的瞳孔和人的瞳孔一般漆黑,然而并不浑圆,或方或尖或椭圆,让人不由自主遍体生寒,想到某些蜷曲冰冷、长着鳞片的东西;嘴边两根短短的胡须,像荆棘枝上的长刺,从她胳膊上破溃之处擦过,往她血肉模糊的腿边窜去。

它们啃噬她的伤口,以它们的嘴,一口一口,啃噬掉她的生机。

血色弥漫,越来越多的鱼涌来。

一群,一片,铺天盖地……她忍痛挥动着手脚,却只是杯水车薪。

当力气耗尽,坠落,是她最后的结局。

湖水无孔不入,它似乎有一个强大且坚韧的灵魂,能够轻而易举撬开人灵魂的缝隙,吸走人所有的求生意识。

她咳着,想往外吐水,水却进去更多。从鼻子进去,从耳朵进去,压得她的头,她的胸腔,都要炸开一般疼。

要死了么?

就要离开了么?

可她真的不甘心呀!

听宫里的小女使们说,淹死的人,是投不了胎的。他们会被困在被淹死他们的地方,变成披着肮脏长发、长着可怖指甲的水鬼,然后潜伏在水里,等待着落单的人。

一旦有人靠近水面,被它们瞧见了,它们就会把人拖到水底,用水底的淤泥塞住人的鼻子、嘴巴、耳朵、眼睛,让人闻不见,说不成,听不了,看不到。

只有这样,它们方敢吸食人的灵魂,方能解脱,方能投胎,重新做人。

她不想死,更不想变成令人恐惧的水鬼,不想害人。

娘娘……

娘娘,她好怕……

她醒悟过来——没有娘娘了!

等等!如果水鬼之说是真的,娘娘也要变成水鬼了……和蝴蝶一样温柔美丽的娘娘,要变成水鬼了!

不知哪儿涌出了一丝力气,竟能支撑着她朝昭仪扑腾去。

靛蓝的衣裙在水里飘动着,墨黑的长发在水里飘动着,她离沈昭仪,越来越近了……

“娘娘,如果你真的需要吸走一个人的灵魂才能解脱,那么,你吸我吧!”

“我还有一口气,我还没死,吸了我,你就能去投胎了……来生,你不要再认识皇家之人了,你一定要做个普通人,嫁个普通的夫婿,不用担惊受怕,你要安安稳稳地过一生……”

“娘娘,你养我一场,如此,我也算报答你了……”

在碰触到沈昭仪衣角的那一刹那,她的手彻底没了力气,她看着天,看着那亮得刺眼的天,仰面沉了下去。

水越来越烫,暖得像极了拥抱。

她的意识开始涣散,最初涣散之处,仿佛就是在一片温暖的春光里,那儿站着一个人,对着她笑,她忘了那人是谁,她只觉着,她要融化在这一片温暖里了。

不知过了多久,所有的喧闹声都消失了,周围静得空无一物。

在这片寂静之中,她仿佛飘摇起来了,像一片树叶,像一片羽毛,缓缓地、轻轻地往上飘……

她慢慢睁开眼睛,却看不见天光,看不见大地,看不见自己的手和脚。她的眼前,只是黑色,一片令人心安的无边无际的黑色。

那一刻,她仿佛成了黑暗的一部分。

这轮悬于林木之上的孤月,彻底晦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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