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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无月(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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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还暗着,她只能靠着一闪而过的电光勉强辨认前方的路。

她的头发早散了,一夜的惊惶,一夜的奔走,令她几乎精疲力竭,再没有多余的力气将它们束起来;雨点子哗哗从头顶往下淋,流过耳朵时,耳朵像是两张湿透了帕子捂住了,一刻不停地闷响着。

鞋子早就跑掉了,赤脚踩在地上,脚趾的缝隙间进了不少细沙子和碎石子,硌着、扎着,蹭不掉、摆不脱地疼。

最难忍受的是冷。

一夜的暴雨足以浇灭所有的暑气。

秋时的风凉得很,吹在她的湿衣服上,冷得她恨不得将身子弯成一张弓,紧紧地蜷着,好让寒气尽可能少一点侵袭进她的身体。

一道电光穿云而过,她看见了一扇门,门前立着两尊铜鹿——那是迎祥得福的瑞兽。她知道,过了这扇门就是永巷,再往东拐两个弯,便是乾元殿。

她松了一口气,却心知隐罗还在追捕着她,便抬脚朝那扇门快步走去。

永巷很长很长。

在这长长永巷的尽头,她看见了两盏绛红的灯,沉在黑漆漆的夜里,一摇一摆。是风,风吹着它们。

像眼睛,血红的、死死盯着她的眼睛。

尽管害怕,她也不得不一点一点靠近。她跑,一不注意,被一块凸起的青砖一绊,人往前一冲,俯着身子栽了下去。她连忙把头仰了起来,这是她从小的习惯——不会摔到脸。

她太累了,半天也没爬起来。

膝盖和手掌火辣辣地疼,她趴着,看不见,只能隔着薄薄的湿衣服去摸。手一贴上去,指肚上隐约传来疙里疙瘩的粗糙之感,应该是破了些皮。

头仍昏昏沉沉的,她却没那么冷了,身体里像是生了一把越烧越旺的火,从头到脚都是暖融融的。雨点子落在身上,也不觉得凉了,温温的,像大夏天瓷缸里晒热的水。

她忽然想起了静泊斋前那口四尺多宽的大缸。她在那缸里养过莲花。

玉白的藕苗栽下去,翠莹莹的叶芽抽出来,愈抽愈长,愈长愈绿,蓬蓬地舒展开来,如盘子,如脸盆,挨挤在一块。

一到四月底她的生辰,便会开花,胭脂色的红花,漂亮极了。然而满院儿的女使们,却比花儿还漂亮。

花谢了不久,莲蓬就长出来了,饱满的莲子青幽幽、圆溜溜。

每年夏天,凝香都会在鹤池摘上好些莲子回来,坐在阴凉地里,吹着徐徐而来的清风,一颗一颗地剥莲子。

葱白的指头翻飞着,凝香一边剥一边念叨,念叨她,念叨西川,念叨西川的莲子多么多么清甜。

一院儿的女使们便捂着嘴笑。

她的心忽然疼得欲裂,像是被人生生剜出来,再狠狠往地上掼似的。

不,她不能睡,不能睡。

她要活下来。

她还有仇没报呢!

凝香,她的凝香,她一定要活下来,她要带她回家,回她心心念念十数年的西川!

拿手撑着地,她一点一点地站了起来,扶着永巷长长的墙,踉踉跄跄地往前走。

雨渐渐小了,雷也慢慢停了,云隙里,闪电被束缚住了手脚似的,每亮一次,气势便颓弱一分,每颓弱一分,天色便通透一层。

更鼓远远地传了过来,一声又一声,五更了。

天就要亮了。

她一步一步朝前走,永巷,也一点一点在她面前清晰起来——高高的宫墙,乌青的窄长的,往前眼神着,一直延伸到那挂着两盏红灯笼的通明门前。

那一刻,她似乎看到了很多很多的灯火。

那样明亮、温暖的累累灯火,是平宁卫的儿郎们提着灯盏在巡逻。每隔半个时辰,他们都要绕着乾元殿四周的宫墙巡视一遍。

与信藏卫不同,平宁卫是驻守宫禁的护卫,自青平建立之日起,便只护皇权,只遵帝命。

他们是这无边宫禁之中,最为牢固的屏障。

他们,应该能救自己吧!

她朝他们跑过去,没跑出两步,便听见两串脚步声。

一串是她自己的,落水的石子般,“嘭”地响起,而后干脆利落地沉了下去;另一串距离有些远,“嘭——嘭——嘭——”“嘭——嘭——嘭——”,沉闷,匀停。

有些熟悉……

像是厚底皂靴。

难道是隐罗?

她抬眼朝远处看,两道黑色的影子正立在桂黄的宫墙边上。

果然是隐罗!

天还没完全亮,朦朦胧胧地看不真切,他们站在那里,就像是雾,两团浓黑的雾。

一头是黑雾,一头是灯火。

诡异的黑与鲜亮的红在她脑海中碰撞。她看了看天色,想了想,半晌,叹了口气。

天就要亮了,不急于这一时,还是稳妥些,先找个地方躲起来罢,待隐罗走了,她再朝通明门走去。

膝盖还有些疼,迈步时不慎身子一歪,撞到了墙上。

尽管她死死压抑着自己的声音,然而身体和宫墙碰撞的声音还是没逃过那两个隐罗的耳朵。

黑雾顿了顿,幽灵一般游移着朝她飘来。

隐罗速度极快,不过几个呼吸,他们已经近了很多。她回头看时,已能清楚地看到其中一个隐罗手持着即将出鞘的长刀,刃上若隐若现闪过了寒光。

她无可奈何,只能加紧脚步穿过永巷右边的一道小门,在一条更细的小巷子里,一步不停地往前走。

此时此刻,她已经来不及求助于平宁卫。

提着灯笼的平宁卫,已经掉转方向进了通明门,他们要沿着门里的巷子,开始新一轮的巡逻了。

宫墙高得很,她看不到永巷外的动静,只能抬头看着东北边,被灯笼照亮的半空,看着光一点一点挪动,挪动,变了方向。

她想了想,半晌,快步朝前走去。

青石砖自她脚下一块块地往后流去,她走得极快,而隐罗就在她身后不远之处。她不敢回头,生怕自己一转身,他们那双可怕的白色眼睛,就会对上她的眼睛。

小巷子很窄,隔上三丈多长,就有一道门,里头的屋子是平宁卫将士们的休憩之处。每经过一道门,她都推一推,她寄望有一扇门能打开,能让她避一避。

可是,门都紧紧锁着,这几乎绝了她的生路,“嘭——嘭——嘭——”的脚步声一刻不停地响着,她只能一刻不停地朝前走,直至巷子的尽头。

尽头是墙。

桂黄的、两侧似乎没有尽头的、牢不可破的宫墙。

她回头看,而后闪身一躲,躲进了巷子西边的一处院落里。

这片院子不大,沿着院墙栽了好些树,她吊着心,提着脚,尽可能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声音,悄悄将身子藏在一口宽阔的水缸后头,然后,听着愈来愈近的可怖脚步声,在心里默默数着:

“一。”

“二。”

“三——”

抬着头,她看着愈来愈亮的火光,笃定地在心里拖长了“三”的调子。与此同时,只听得一声厉喝:“什么人!”外头开始骚动起来。

喧哗声越来越大,像是出动了千军万马。

她抬头看着巷子外面,彼处火光忽明忽暗,那是平宁卫们弃了灯笼,迎风冲向隐罗;刀枪铮铮有声,那是平宁卫们持枪握刀杀向隐罗;脚步声整齐有力,那是平宁卫们擒住隐罗后回去复命。

似乎只是一瞬间,又似乎过去了很久很久,久到她紧紧攥着衣襟的手,僵硬麻木得几乎舒展不开了。

她成功了。

她成功地让隐罗被平宁卫们捉了个正着。

她深知自己的处境——彼时她离平宁卫还有好长一段距离,隐罗离她也有好长一段距离,若她直接大声喊救命,平宁卫定然会救她,可是那两个隐罗一定会趁机逃跑了。

宫里不明不白的事情多了去了,天亮之后,纵然有人发现了静泊斋和清荣殿惨死的女使们,也有会用无数种理由,无数个法子,黑的,白的,正当的,阴险的,抹平所有的一切,叫她纵然长了八张嘴,也找不着机会,说出哪怕半分冤屈。

那便只能证据确凿!

在保住自己性命的同时,让隐罗心甘情愿地,与巡逻的平宁卫们撞上。

宫里的地形她还算比较熟悉,她知道,平宁卫每隔半个时辰,就会沿着乾元殿四周的宫墙巡逻一遍,她便计划着,将自己逃跑的路线、隐罗追击她的路线,与平宁卫们巡逻的路线重合。

高高的宫墙隔绝了人的视线,纵然隐罗能听到脚步声——此时天快亮了,有些脚步声也是正常的,他们没有其他的机会,若想抓住她,杀死她,只得铤而走险!

她在赌!

赌自己命不该绝!

幸好,上天眷顾她,隐罗,终于被抓住了!

她大声呼救。

淋了一夜的雨,她的喉咙已经哑得几乎发不出声音了。一开口,嗓子如同吞了刀片一般疼。可是不成啊,为了活下去,无论如何她都要喊出来。

她从水缸后头跑出来,从树后头跑出来,努力地将自己的嘴张得更大,让自己的声音传得更远,更响。她喊:

“救命——”

“救命——”

救她的命!

她要活下去!

她要报仇!

风终究是心软了。

这一回,不但未将她的声音吹散,反而裹着、护着,让它们尽可能稳稳地、集中而清晰地传到平宁卫的耳朵里。

押着隐罗往通明门走去的队伍骤然停了,人群之中走出一个面目刚正、手持仪刀、约莫二十来岁的青年。

“方才可是有人高呼救命?”他问身旁一个面容微带着些稚气的年轻人。

“右郎将也听到了么,我还以为是风声呢!”年轻人指着巷子西边的院子,“像是从那里传过来的。”

青年小将皱了皱眉,“你带几个人去看看。快到上朝的时辰了,千万疏忽不得!”

“是!”

年轻人一拱手,带着几个平宁卫去了。

下了一夜的雨,雨水灌进松动的青砖里,一踩上去,便有不少雨水混合着灰土从砖石的缝隙里往外溅,没走几步,几个平宁卫所穿的青皮六合靴上,又多了不少斑驳的泥迹子。

他们在那方小小的院子里,仔仔细细地找。

绛红的灯笼已然熄了,东边的天又亮了些,灰蒙蒙的,像秋日里芦苇烧尽后的灰屑子。风还没停,一阵大一阵小,吹着积云翻涌,恰似苍青大海里涌起的幽波。

葱郁的树叶滴着水,滴到屋檐的瓦片上,再从瓦片上落到地下。

四周寂静,自他们进院子的那一刻起,除了这偶尔响起的水滴声和他们略显纷乱的脚步声,再无第三种声音。

他们没有找到时林月。

在高高宫墙的另一边,她正被人挟持着。

那人一身黑袍,面上覆着黑布,浑身上下,只露出一对锐利的眉,以及,诡异的、雪白的眼睛。

这是杀死凝香、恐吓她逃亡的隐罗。

她看着他,心里恨得几乎要滴出血来。

她的计划的确成功了,但却只成功了一半。两个隐罗,一个追着她,另一个却跃过了宫墙,早在她躲在树下之时,便已发现了她。

他用一柄簪子抵着她的脖子。

银制的簪身,云纹,簪头立着一只小小的蝴蝶;簪尾尖尖的,只要他稍稍一用力,就能刺进她的脖子,要她的命。

她不怕死。

可她仍然不敢出声,不敢让此时此刻唯一能救她的平宁卫们知道,她就在那堵宫墙的另一面。

因为,这柄簪子的主人,是沈昭仪。

这簪子,是沈昭仪极为爱重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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