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捷军,自建立那日起,便是膺惩戎浑、捍御青平之边陲的一道钢铁城墙。然而九年前,由于军中混入细作,驻防图遗失,致使三万忠捷军,几近全军覆没。
彼时正逢天寒地冻之时,因着这般那般的原因,自青都运来的粮草运了两个多月还未曾送到。戎浑铁骑杀来之时,忠捷军众将士已断粮半个月了。这半个月,他们仅靠着猎来的野兽,以及树皮、草根果腹。
那是场惨烈的战争。
戎浑人骑着高头战马自西南而来,不过一夜,便冲破防御,直奔城门而去。主将李承飞誓死不降,于休涂城前被戎浑人生擒后,活生生钉于城墙之上。
他的血从城墙上流下来,滴入被飞驰的铁蹄扬起的尘土里。
他眼睁睁看着戎浑人大笑着进了城。
之后,便是屠城……
戎浑人占领了休涂、永固、持方、胜光等城池整整九九八十一日之久,直至时靖率领镇宁军一路历险而来,夷灭泰半匪寇;余者溃不成军,仓皇逃至国界之外。
城池收复了,然而城中屋舍庙宇、城外庄稼山林却尽数被毁去了。大批灾民涌入中原,青平新帝段规远下了禁令——禁止各地施设关卡,阻挡灾民进城。
融儿与锦文,便如从休涂一路逃来了青都。
时林月道:“正是如此!无论皇后娘娘是谁,出自何家,又是何派系,只要她一日是皇后,是天下之母,锦文所求之事,她非但不能置身事外,还需得好生安抚。休涂之战,乃青平之痛,更是陛下的逆鳞。若让陛下知道,他自己的女儿,动辄要砍去戍边英烈遗孤的手脚,恐怕这宫里,又将有一阵子不太平了。”
果然,申时未过一半,融儿便回来了,还带着伤痕累累的锦文。二人一见时林月,便双膝一弯,叩谢她的恩情。她连忙将二人拉了起来。
融儿左颊通红,眼里还残存着不少惊魂未定之色,却笑着对她道:“姑娘,全都被您说中了!皇后娘娘起先并不愿插手锦文的事,说‘灿阳公主是帝女,宫中年轻的女孩子里,她是独一份的尊贵。骄纵是骄纵了些,但伤人性命这般恶毒之事,她是万万做不出来的。’皇后娘娘说完就唤来嬷嬷,说要讲我押下去交由宫正司,要治我一个以下犯上之罪。”
“那后来呢?”凝香替融儿和锦文打着扇子,急忙问道。
融儿眨了眨眼,“当时情况紧急,我也顾不得许多了,就照着姑娘教我的法子嚷了出来。皇后娘娘一听就变了脸色,着人去怀仁宫将灿阳公主请了过来。灿阳公主当然不承认,南星还倒打一耙,诬陷锦文偷了太后娘娘赐给公主的首饰,这才要按照宫规,给锦文一些教训。后来还是皇后娘娘身边的孙姑姑,亲自带人去查问了怀仁宫的女使,这才替锦文洗清了冤屈。”她赞叹道,“姑娘,孙姑姑瞧着和和气气的,却着实厉害。怀仁宫的那几个小女使,刚开始不是顾左右而言他,就是攀扯锦文的错处,孙姑姑没打也没骂,只轻飘飘几句话问下去,她们就什么都说了,连带着还吐出不少灿阳公主的把柄来。”
闻言,时林月目光一顿,凝香笑着道:“孙姑姑毕竟是宫里的老人了,又在皇后娘娘身边伺候,自然有她的本事。”
融儿点了点头,又道:“姑娘,皇后娘娘将锦文从怀仁宫调了出来,说让她来我们静泊斋。”
“好呀!”时林月笑着抬头吩咐凝香,“若你明日有空,便去掖庭一趟,将锦文的名籍调到我们这里来。”她指了指融儿脸上的伤,“你这指痕是怎么回事?”
融儿原本笑着,一听她发问,两条弯眉便蹙了起来,期期艾艾道:“姑娘,我……我给您惹祸了……”
她顿时明白过来,“唉”了一声:“是灿阳公主打的?”
“是……”融儿惴惴不安道,“皇后娘娘训斥灿阳公主时,公主很是不服气,一直昂着头说女使做错了事,自己不过教训几句,怎么就闹到了皇后娘娘跟前来了,娘娘多年未管六宫之事,此事定然是我挑唆的,要治我的罪。这时南星认出了我是您身边的人,朝公主耳语了几句,公主更生气了,冲开一众嬷嬷女使,掴了我三巴掌,说……说……”
凝香急道:“公主说什么了?”
“公主说,您是个两面三刀的小人,瞧着面慈心善,却惯会躲在人背后捅刀子,从来都是借别人的手,耍自己的威风。她还说,她算是记住您了……”
闻言,时林月“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摇着头道:“我还以为她会说什么狠话呢!十四岁的人了,说出的话竟还这般孩子气。”
“不,姑娘!”融儿回忆着灿阳公主鬓发散乱、钗环尽落的癫狂模样,“我瞧着灿阳公主这一回不像只是说说那般简单,您……我们,我们都得小心些才是!”
“左不过不出门罢了!”时林月安慰融儿道,“前年夏天我不也同她吵了一架么。当时闹得凶,连陛下都赶过来了。陛下问清缘由后,就下了禁令,不准我去怀仁宫,也不准她来静泊斋。所以啊,纵然灿阳公主再记恨我,只要我不出门,在静泊斋安安心心过我的日子,她也奈何不了我。”她轻轻摸了摸融儿的脸,“还疼么?”
融儿摇摇头。
她起身从小匣子里找出一个两寸来长的小瓷瓶,“这是我舅母给的药,治疗寻常外伤很有成效,你拿回去,给你自己和锦文用上,记得抹厚些,短则三日,多则五天,锦文背上的伤就会结痂了。”
融儿伸出双手接了,同锦文两人又是一番屈身叩谢,便退下了。
夕阳被推窗掩了一半,剩余一半则落在时林月的侧脸上,瞧着她半明半昧的脸,凝香道:“姑娘,灿阳公主记恨您才口出恶言,她的话,您别往心里去。”
时林月平静道:“其实她说得也没错。”
凝香不忍,“您别作践自己。”
“放心,我心里清楚的。”时林月拿手拨了拨窗边的帘子,刹那间,连珠纹的青地砖上便多了一大片黄曛曛的光,灿烂的,整间屋子都亮了几分。
她伸出手,指尖微动,戏耍一般看着自己手的影子在地上不断变换,缓缓道,“我不是灿阳,生来就被人宠着护着,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更不必日日担忧,日日惶恐。我就是我,两面三刀也好,借力打力也罢,我总归得给自己一条活路呀!”她冲凝香眨眨眼,“不过几句闲话罢了,不打紧的。”
“您能这么想就对了!”凝香道。
“对了,你记得私底下叮嘱蕴儿她们几个,让她们切记谨言慎行,别叫人抓住了把柄;屋子里里外外也要早晚各巡查一遍,莫要让人夹带了东西进来;还有院儿里,今夏没怎么下雨,土都干结了,空旷之处想必不会有问题,得注意那些阴暗逼仄之处,尤其是篱笆底下,那里绿叶子多,易于隐蔽。”
凝香瞪大了眼睛,“姑娘,您是怕……”
她冲凝香苦笑,“这一回,她的面子可算是里里外外都丢了个干净,若不报复回来,她就不是我认识的那个灿阳公主了。无论她做与不做,我们小心些,总是没错的。待熬过这一阵子,待我爹爹回来,也许会有转机的。”
凝香点头称是,不多时,已将静泊斋上下众人叮嘱了个遍。
此后的日子里,时林月除了去清荣殿请安,便再也没出过静泊斋一步。而灿阳公主,也像是生生将这口气咽了下去,既未胡搅蛮缠上门寻衅,亦未撒痴撒娇借势压人。
一连七日,诺大一个静泊斋,竟无一丝风吹草动。
思及此,时林月才明白过来,并非是灿阳公主放过了她,所有的忍气吞声、清静无为,只是为了在她满心欢喜与希冀之时,给予她致命一击。
困在这不足三尺长的柜子里,她的腿脚和手臂开始发麻,像是有无数根针无时不刻地震颤穿刺着。她只能用手掌去够小腿,轻拍着,聊胜于无地缓解着那难耐之感。
似乎遗漏了什么……
她闭了闭眼,仔细回想着。
不对……
她清晰地记得,临睡之前,凝香是落了门闩的,窗户也紧紧闭着。纵然灿阳公主指使人来静泊斋,难道还能穿墙破壁,进她的屋子吗?
还有凝香,凝香就歇在榻上。凝香觉轻,但凡有点动静都会醒的……
可是,若没人进她的屋子,此时此刻,她又如何会如困兽一般,待在这牢笼一般的柜子里呢!
不对,她肯定遗漏了什么!
她巨细无遗地想。
陡然间,一道黑色的人影子在她脑海中恍恍惚惚闪过。她倏尔睁开眼,想起来了!
好像,在睡梦之中,她也曾迷迷糊糊地清醒过一会儿。
她陷在一片朦胧不定的黑暗里。
有风从耳后吹来,习习的,从背脊到耳畔,都添了不少凉意。鬓间的发有点凌乱,被风吹得全部拢在她的鼻尖,刺刺痒痒,她想伸手去抓,却没有丝毫力气。她被一个人背在背上,她的双臂,搭在那人肩头。
那是一个极其清瘦的人。
嶙峋的脊骨,紧紧抵着她的腰腹。那人每跑一步,她都能清楚地感知到颠簸与微微疼痛。
这人是谁?
是梦吗?
她一概不知。
没有一丝挣扎的力气,她只能勉强将眼睛睁开一条缝,看着自己,被人背着在宫中的石子路上狂奔。
路两旁立着石灯笼,在这起了风的夜里,每一簇火苗都像被吓破了胆子一般,瑟瑟狂抖着,不少都灭了去。光一暗,那些被森森草木掩映的石灯笼便有些诡异了——乍一看,像极了身穿黑衣的夺命傀儡,个个僵直着身子站立,在火苗颤抖的瞬间,仿佛有了灵性,不知何时便会转过头来,冲人阴恻恻一笑。
她的头重得厉害,歪歪耷拉在这身穿黑衣之人的背上。她的视线被阻隔了,看不清这人的脸。这人似乎很着急,慌慌张张走得极快,好几次险些将她摔了下来。
他要带她去哪儿?
他是灿阳公主指使来杀的人吗?
她在心里冲自己摇了摇头,她总觉得,背着她的这个人,她可能认识。
黑衣人背着她继续狂奔,跑到一棵桂花树下时,身后不远处隐约传来几声鹤鸣,间或夹杂着几声若有似无的凄然惨叫。黑衣人身形一顿,不管不顾往前冲去。
时林月自然也听见了这声音,她挣扎着,想要下去,然而汹涌而来的昏沉之意却狠狠踏灭了她生出的所有心思。她一阵接一阵地恍惚,在半睡半醒之间,她好像听见了好些声音,低沉温和的,戛然而止的,声嘶力竭的,唤的全是她的名字。
就在她快要失去知觉之时,黑衣人忽然将她放了下来。她一丝力气也没有,脚一落地,便朝地上摔去。
黑衣人连忙将她扶住了。
这人瞧不出年纪,身量约莫比她高出一头,一方黑布罩了他的脸,沉重的呼吸声不断地从黑布底下迸发出来。头巾、衣服和靴子也是黑色的,全身上下除了眉宇、眼周那一方被黑夜衬成铁色的皮肤,再无任何其他颜色。
他一只手搀扶着她,让她靠在他身上,另一只手缓缓推开了一扇门。
栖在屋檐上的鸦“哇”一声朝天际高飞而去,翎羽破风穿云的声音同风声一起,消散在漆黑的夜色里。一股腐朽味儿夹杂着烧灼的暑气从门里呼啸而出,像是屋子里潜伏了一头喷吐着热气的巨兽,它浑身冒着火焰,那火焰能将一切都烧毁殆尽。
被热气一烘,时林月只觉得头脸、脖子、双手,都像着了火一般,赤辣辣地疼。
屋子里没有人,黑黢黢的,只能借着堂前几盏苔痕斑驳的石灯笼勉强看清些东西。黑衣人搀扶着她,一点一点进了屋子。
她能感觉到他很着急,却因为不熟悉屋内的陈设,光线又暗,只能一步一步摸索着走。一个不慎,她的脚轰然撞上了桌腿。
剧痛席卷而来。
这一撞,反将她脑海中的昏沉之意撞去了不少。此时此刻,她并不十分害怕,她有一种直觉,她眼前这个蒙着面的人,她可能认识。
艰难地动了动唇,她勉强吐出几个字,“你是谁?”
在这死一般寂静的夜里,她的声音格外清晰,连因无力而导致的颤抖,都如同泛开的涟漪一般,鲜明地扩散而去。
黑衣人没料到她会清醒,身形一震,缓缓转过头来。
时林月看见了他的眼睛。
温和的,不曾有一丝刀劈斧砍般的凌厉之感;长长的睫微微翘着,几乎要与黑暗融为一体;他牢牢地看着她,颤着,眼眸晶亮。
这是一双于她而言,无比熟悉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