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须彻底沉寂后的寂静,像一层凝固的油脂,糊在微光社区的空气里。
每一次呼吸都费力。
连那些刚冒头的嫩芽,都蔫蔫地垂着。
我脑子里塞满了东西。土壤图谱的碎片,水循环的断线,植物安抚的断弦频率……它们在我剧痛的颅骨里碰撞,和那些永不停歇的砂砾声、铁器嘶鸣、呜咽搅成一团。每一次思考,都像用钝刀子刮骨头。
重建。根须最后冰冷的蓝图,也是我们活下去的路。
它巨大的躯壳立在社区中央,是丰碑,也是淌血的伤口。没人刻意看它,但每个人的动作,都像被它的影子牵引着,沉重。
老巴克带着铁匠和锐眼,在废墟里翻找金属骨架。敲打声有了节奏——加固棚架,制作护板,打磨矛尖。火星撕破沉郁的空气。
锐 眼的眼神像淬了冰的刀。他在外围布置新的陷阱,动作精确。他教会哑婆辨认几种能触发爆炸的荧光苔藓孢子,融入预警系统。防御的网,在沉默中收紧。
小 芒成了哑婆的影子。不再围着根须问东问西,只是默默分拣草药,清洗石臼。大眼睛时常失焦地望着根须的方向,小身体绷紧。只有看到我因头痛脸色惨白时,才会跑过来,攥住我冰冷的手指。
哑婆的药锅日夜不息地冒着苦烟。除了我的“续命汤”,还有止血消炎的草药膏。她的眼神越过蒸汽,扫过众人,落在根须上,又落回我身上,浑浊眼底沉淀着忧虑。
我强迫自己梳理碎片。蹲在试验田边,捻起辐射浸染的沙土。根须留下的感觉在涌动——需要中和酸碱,需要有机质,需要微生物。怎么做?那些符号是天书!头痛炸开,眼前发黑,鼻子里涌出温热。我把脸埋在臂弯里,咬紧牙。
“叮铃——!”
社区边缘,锐眼用废弃弹簧和金属片做的响铃,猛地尖叫!
所有动作瞬间停止。锐眼伏低,弩箭指向声音来源。老巴克浑浊的眼睛爆出精光,铁匠握紧撬棍。哑婆一把将小芒拉到身后。
我的心跳擂鼓。不是恐惧方舟(他们不会触发外围铃),是闯入感。头痛和幻听在紧张下被压住,感官异常清晰。
风 沙声里,脚步声。一个,缓慢,还有细微的金属摩擦声,像生锈铰链转动。
锐眼无声打手势:一个,移动慢,无重装。
屏息。
武器对准被混凝土块和钢筋半掩的入口。
脚步声停在门外。
一个年轻的声音响起,沙哑,刻意压低,却掩不住一丝清亮:“里面…有人?没恶意。”
沉默。老巴克声音低沉,警惕:“身份,目的。”
“旅人。‘锈火营地’来的。”声音顿了顿,带着难以置信的希冀,“营地…被‘沙蠕虫群’毁了。逃出来。看到…这里有植物信号?还有…水汽?”
植物信号?水汽?我的心一跳。是我们泄露了气息?根须在的时候能屏蔽……现在……
老巴克没放松:“名字。”
“…青鸟。”
老巴克看锐眼。锐眼贴残骸滑出,消失在入口阴影。片刻后回来,对老巴克点头:一人,状态差,武器简陋,不像伪装。
老巴克深吸气,像生锈齿轮转动脖颈,看我。
眼神在问:莉亚,决定在你。
我撑着膝盖站起,脑子里的噪音喧嚣,但一种直觉压过它们。根须的碎片翻腾——“废土幸存者心理模型评估”:绝望逃亡者,危险性低于掠夺者,警惕资源争夺。
抹去鼻下血痕,哑婆的药汁让我勉强维持镇定。走到入口附近,隔着障碍开口,声音沙哑:“进来。武器,放外面。”
短暂的犹豫。外面传来金属落地的哐当。
锐眼示意铁匠搬开部分障碍。入口阴影里,走进一个人影,带着风尘和狼狈。
是“青鸟”。比我还小一两岁的少年。
瘦削,裹着打满补丁、沾满油污的帆布外套,脸上黑灰,只露出一双明亮、警惕又好奇的眼睛。引人注目的是他背后——用粗糙皮带固定着一个古怪装置:废旧散热片和某种生物甲壳拼成的“翅膀”骨架,破旧,却结构精巧。
他的目光扫过简陋棚架,扫过老巴克他们紧握的武器,扫过角落里那几株散发微弱生命气息的嫩芽,最后落在我苍白憔悴、带着血痕的脸上。那明亮眼底深处,掠过一丝了然。
他看出来了,我们刚经历巨大的失去,挣扎在边缘。
疲惫、伤痛、一丝微弱的希望,警惕。这就是他带来的气息。
不是方舟的杀意,是废土挣扎的另一种回响。
哑婆默默端来一个粗糙陶碗,里面是珍贵的过滤水。
青鸟几乎是扑过去,小心接过,贪婪又克制地小口啜饮,明亮的眼睛却忍不住瞟向根须的残骸。
空气陷入微妙的寂静。紧绷的、相互试探的平衡。
老巴克打破沉默,声音低沉审视:“‘锈火营地’…没听过。沙蠕虫群?只在西边‘白骨沙海’活动。怎么惹上的?”
青 鸟放下水碗,声音带着后怕的颤抖:“不是惹。它们…突然暴动。规模…前所未有。像疯了,从地底涌出来…营地挡不住。”他眼中沉痛,“能逃出来的…没几个。”他补充,声音更低:“它们…好像被什么东西…刺激了。躁动得可怕。”
我揉着剧痛太阳穴,哑婆药效在退,砂砾声又在颅内放大。根须碎片中,关于变异生物行为模式的零星数据翻滚。沙蠕虫群…异常暴动…刺激源…
就在这时,青鸟的目光终于从根须身上拔开,落到角落的嫩绿幼苗上。眼睛瞬间亮得惊人,驱散了疲惫恐惧。
他梦呓般喃喃:“真的…是真的植物!不是合成的!我能感觉…它们很弱,但在…呼吸!”他下意识向前迈了一小步,想靠近。
锐眼无声横移,弩箭抬起,冰冷箭头泛着幽光。
青 鸟猛地刹住,脸上掠过慌乱,随即是歉意。
他举起双手示意没恶意,声音恳求:“我…只是…没见过这么多活着的植物!我…叫青鸟,在营地…就喜欢捣鼓东西,看能不能…让东西活久点…” 他目光扫过自己背后的机械翼骨架,又渴望地看向幼苗。
就在他举起双手的瞬间,破旧外套袖口滑落一点点,露出了手腕内侧一小块皮肤。
那里,烙着一个极其微小、却无比清晰的印记——一个冰冷的、结构精密的方舟内部维修部的齿轮徽记!污垢覆盖,边缘模糊,但那独特的几何线条和冰冷的质感,我曾在方舟底层无数管道和设备上见过!
我的瞳孔骤然收缩!脑子里的剧痛和噪音瞬间冻结!心脏像被无形的手攥住!
方舟的人?!
不是“锈火营地”!沙蠕虫群是谎言?目标是…根须?还是…我们?!
根 须传输的关于“伪装”、“渗透”、“敌方行为识别”的冰冷碎片瞬间在意识中变得尖锐!锐眼显然也捕捉到了那印记,他全身绷紧,弩箭箭头如毒蛇信子,死死锁定青鸟咽喉!老巴克浑浊眼里爆出骇人厉芒,铁匠握紧撬棍,哑婆将小芒完全护住!
空气,刹那凝固成冰,充满致命杀机。
青鸟似乎完全没意识到暴露了什么,他依旧沉浸在植物的渴望和对弩箭的恐惧中,脸色煞白,不知所措。
冰冷、惊愕、致命的威胁,瞬间取代了脆弱的接纳。微光社区,迎来了新的访客,也迎来了新的风暴。根须的冰冷碎片在我脑中尖啸:信任,在废土上,是比水更奢侈的东西。
远处昏黄的天际线,一个极其微小的、几乎与铅灰云层融为一体的黑色十字星点,正稳定地、不祥地悬停着,冰冷的镜头穿透尘埃,无声地凝视着下方这片刚刚燃起微光的废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