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达城升起焰火,在夜空下开出繁花,隐约可闻城中欢呼声,重云楼响起教众齐歌。
拓伽凌桓遥望半空花火,眼睫压下,盖住了眸中明灭光点,“祓禊可知此事?”
渊宙道:“他们与教主关系颇好,我没告诉他们,免得教主得知,一时心软,各样思量之下又放了他。”
拓伽凌桓目光转向他,眸中落入一片墨色,“教主不会让他好过的,南疆人,恩仇必报。”
脚边玉樽滚了一圈,撞在墙角处,灵渊一侧有群鸟飞起,羽毛浸了夜色,一只只皆似黑鸦,盘旋之后飞向重云楼后山密林中,他回到大殿上,随意选了一处坐榻倒下,留下渊宙独赏夜色。
西达城亮如白昼,似异界落入尘世的一隅,祓禊在城中执面而舞,面具乃神木所雕,两角涂红,恶相尽生,孩童见了皆躲,教众仙民皆愿驱尽妖恶,纷纷与之共舞。
镜听双手握着幻真镜,一面看花火,一面看祓禊,他时而绕她一圈儿,时而对她变幻瞳色,都遭她嫌弃。
幻真镜所见皆是虚妄,她捂在胸前,不愿给祓禊瞧见,“你别以为你逗逗我就能偷看,不给就是不给!”
祓禊停在她面前,刻意唬她,黛色眼瞳转了一圈,龇牙笑起来,两颗虎牙与面具格外契合,他低声道:“小镜子,我不看,只逗你。”
他喉中妖笑乍起,镜听连眨了好几次眼睛,恼道:“看你脱了衣裳我如何收拾你。”
她朝他龇牙,祓禊手中妖面青眼獠牙,在她眼前歪头眨眼,她又叱他,“你当你是龙霓的狮子头吗?眨眼就可爱了?”
祓禊未答,翻跳离开,与围舞人群共进,火把在蓝衣师徒口中朝天喷起,锣响鼓动,女侍者双脚足铃随脚步甩动,彩绳转出流彩。
镜听偷偷低头,看了一眼手中幻镜,光照投下虚影,轮廓似一女子身着红衣躺在棺材里,她一点点拿起,放在耳边,听见有人在哭,是个小女孩儿的声音,她心里害怕,慌忙掩上,望着祓禊身影,暗暗祈愿,“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
祓禊似能听见,忽然停下,回头看她,挪开了面具,眼中黛色假瞳看着她时颇似鬼魅,她又瘆了一身,抿唇朝他一笑,唇语道:“干——嘛——?”
他头往右侧歪,一下,停住,又一下,最后颇似横在自己肩上,如那断了脖子的玩偶。
随舞的仙民教众皆看镜听,有人道:“哟,卜元宗主许了不该许的愿啊!”
“啊?!”镜听望向说话之人,瞪大了眼睛,“为什……可是……”
她再看祓禊,发现他已走远,火把锣鼓没有停下,人潮似水,欢天喜地,蹦跳着从她身旁经过,空中炸开无数花火,碎闪后飘洒,火药和烧焦的味道卷了满城。
“即便如此,倒也还是喜庆的味道。”镜听摇头前行,无心跟随,寻了个铺子坐下,将腿伸直,“累了累了,你自己回来找我吧。”
灵渊古树枝叶遮天,商扶砚发现自己跟错了地方,火把照见四周毫无人迹,满树满藤系着红绸带,“阿念说她喜欢水晶兰,如此……既无人管束,她应不会住在没有花的地方。”
“你怎知没有花?”凌景珩不急不慢,左看看,右看看,伸手摸了一把树上石斛兰,“这不是?”
鸣一白他一眼,“你们南齐人果然久旱不知甘霖,水晶兰不会跟石斛长在一处,水晶兰的根是毒物,四周没有旁的花草能活,但看这里,满地青葱藤蔓,花草皆有,杂乱不堪,水晶兰决不会生在此处。”
凌景珩蹙眉道:“小兄弟,你说我就说我,我是不懂,那不代表南齐人不懂嘛。”
“南疆亦是大炎疆土,你说大炎礼法又长又臭,似乎也有偏颇。”商扶砚顺着来路往回走,拿走了鸣一手中藤枝,“阿念折这藤枝定有用处,我们且走走看,许能寻些线索。”
凌景珩怀中幽兰浮起香气,鸣一将花枝从他衣襟里抽出来,“王爷,这香味儿……该不会也有毒吧?我们方才明明紧追着,怎会说跟丢就跟丢呢?”
商扶砚回头一眼,将手中藤条重新卷了一遍,是以拿着趁手些,平静道:“你不是护卫吗?我以为你该知道。”
鸣一大惊,“啊?!我怎么知道?!”
凌景珩抱手瞧他,唇角稍稍一翘,话里有针绣花,“小兄弟方才头头是道,怎会不知?如此问定是想给靖王面子罢了。”
鸣一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火把光团颤动,商扶砚抬眸一瞬,眼中落入光点,两碗茶色似滚油燃起,凌景珩猛地怔住,似见故人归来,甚至对他说话,“阿珩,你又乱来了。”
商扶砚上下瞧他,知他有异,但不想理,收了目光兀自前行,手中火把在他身侧投下大片亮光,他的背影在凌景珩眼中与他人重合。
“皇兄!”
鸣一正将水晶兰放回他胸前衣襟,听他一喊吓得跳起,“什……什么?谁?”
商扶砚驻足回头,半眯了眼看他,“看来是有毒……”
鸣一咽了口唾沫,退远了些,“你……你还清醒吧?”他看了看漆黑的林子,除了黑还是黑,后背渐渐起了凉意,“那个……王爷,他哥是不是死在这儿来着?”
商扶砚挑了一侧眉,环顾一圈,目光回到凌景珩身上,“就算是,也不过是孤魂一片,死了还要浪迹凡尘,也是可怜人。”
“凡尘热闹,皇兄最爱热闹……”
“三界五行,确实热闹。”
“皇兄此去经年,你答应我要回来的,你答应过我……”
凌景珩说着笑了笑,鸣一忙慌退在商扶砚身后,不敢大口喘气,一眼一眼瞥向各处,显然是怕飘来幽魂。
商扶砚侧目看他,将他从身后拉远,两人一臂距离,他只命他站好,“你要知道,许多时候,人比鬼可怕,比如这南齐太子。”
“皇兄……”
“我不是你皇兄,你死活,我不在意。”
商扶砚说完便走,鸣一寒毛起了一身,握着刀只想快跑,奈何商扶砚不慌不忙,走几步还各处看看……
凌景珩目光凝在商扶砚身上,慢慢挪了脚步,慢慢加快,半跑着跟上时,问道:“商扶砚你多大?”
商扶砚要来鸣一手中的火把,伸远照了一下来路,听见他问,不耐烦道:“干什么?要跟我拜把子?”
“不是,你就说你哪年生的吧。”
“不说,对男人没兴趣,再敢下药我打死你。”
“下药?!”凌景珩一下拉高了音调,“我像如此龌龊之人吗?”
“像。”
他将火把递给鸣一,往他方才照过的坡上走,乱石嶙峋,枯木纵横,苔藓爬满各处,夜露压了一身,他脚下滑了一步,凌景珩将他拉住,紧紧抓牢他一侧手臂,“你看,说错话了吧。”
商扶砚脸上皮肉微有痉挛,使了力气将他甩开,手臂挥出了风声,“你干什么?”
“喂,我好歹救了你啊!”凌景珩舌尖抵了下排牙一侧,脸上影痕描出一幅“眼前之人不识好歹”的面相。
鸣一将火把靠近了些,依旧站在商扶砚身后,“太子殿下,你怕是真中毒了,要不你先想办法出去吧?”
商扶砚没等他回答,顺着乱石坡地往上走,脚下漆黑一团,不断传来木枝断裂的声音,鸣一小心跟上,有意与凌景珩保持距离。
凌景珩若无其事,“我不走,我必须看看这鬼地方究竟有什么。”
忽有水声滴落,幼女笑声似涟漪泛起,有脚步自东向西,像是踏着树枝跑来,每一步伴着枝叶“沙沙”声。
“故人故人,都是故人!哈哈哈哈哈。”
一串银铃落在商扶砚脚边,脆响裹着青苔露水,粗钝得像在冒泡,商扶砚俯身拾起,握在手中,“你把阿念带去哪里了?!”
“野种见我竟不行礼?谁教你的礼数?!”
数道赤练似自黑雾中穿出,活物一般缠在商扶砚身上,鸣一将火把随手给了凌景珩,手中金刀劈落,“什么妖怪?有本事出来!”
红绸断开,软软落在商扶砚脚边,一女子自树顶落下,乌发飞扬,面容精致,犹如无瑕瓷器。
她轻轻落地,赤脚走来,身侧衣摆拖着数不清的红绸带,“砚儿,你真是长大了,呵呵,你竟长大了……”她笑起来,声音稚嫩如幼童,“你看丽娘娘可还好看?”她双臂抬起,手肘未曲,手心朝上,以展示的姿态原地转了一圈。
商扶砚将手中藤枝握紧,微微挡在身后,“丽姬娘娘貌美无双,如今更是艳绝一方,还请将我娘子还来,她生于南疆,不谙礼数,有什么,娘娘找我就是。”
丽姬笑了笑,轻媚低柔,“这是……送我的?”她指了指凌景珩胸前花束,不知何时蓝紫花瓣浮起了微光。
凌景珩小心翼翼抽出,伸长了手递给她,“娘娘……真美……真美……”
“哦?那你为何站那么远?送礼……”她说着拖长了尾音,收住片刻,后话凝了怒气,吼叫起来,“送礼可不是这礼数!!”
火光之下,她脸上血丝似枝杈生发,身侧红绸无风自扬,似数尾赤色灵蛇抬起头来,“你们这些小人,害我的小人,以为送我些花,就能一笔勾销吗?凭什么?!凭什么她不如我,却比我得到更多!”
鸣一横刀对峙,“贵妃娘娘无家无势,何时比你更多了?丽姬娘娘早该放下才是!”
“你懂什么?小屁孩儿。”此话极尽嘲讽,她说着收了下巴,自下而上睨着鸣一笑起来。
商扶砚低眸思量,将手中藤枝松落几圈,“先帝不久前已去世,丽姬娘娘若还我娘子,此事我会向陛下禀明,娘娘有何冤屈,我亦可为娘娘翻案昭雪,还请娘娘三思。”
“昭雪?有何用?!”丽姬面似裂瓷,似将要失控山兽,咬牙低吼,“我的家人都因她而落难!都是她……我要你们全部赔命!赔命!”她面上红丝遍布,周身赤练扬起,似化作长蛇扑来。
鸣一正欲挥刀,商扶砚手中藤枝抽出,红绸无心,不辩死活,一道道皆缠在藤枝上,不知如何便破了口,藤上有红汁滴落,渗入各处苔藓中。
鸣一手握金刀,横在身前,“这……这也太离奇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