鸣一将嘴边的草秆丢在树下,翻过廊下栏杆,踏上堆石,居高可见园中全景。
玄七沿水流一侧走来,水中倒入他半身光影,浮鳞一尾尾吓退,他亦看见鸣一,朝他走来,鸣一嘴一撇,暗觉不妙,压了一侧眉,不情愿道:“干什么活?我还要抄书呢!”
花枝挡头,玄七抽刀砍下,扔在珍木清池旁,“回来再抄吧,王爷让你去送聘礼。”
鸣一唇角抿成了一道直线,眸色如坠深潭,暗中浮出与他年纪不符的凌厉,他一句未答,奔向邀月阁,沿路点了人,抬起院子里十余朱漆木箱装上车,带头往宫里去。
玄七于王府门前目送,看着车轮碾过沙石,马蹄踏响,送聘的队伍稳妥前行,他并未细想,可至此之后他未再见过鸣一,送聘的影卫也未再回来。
他将手中书卷送上楼,看过房中各处,确认无异,关门下楼,他至今唯一知道的是,自大婚那日曜灵军失控之后,商扶砚再未理会府中之事,莫念醒来,他便日夜跟着……朝中亦无人寻他。
他紧了紧自己的衣裳,将襟前褶皱抚平,浮望楼门前鸟鸣与流水在耳边相携相奏,影卫的脚步声格外清晰,他甚至听见沙石擦过地面的声音,孤鸟打枝头掠起,他吓了一跳,“哎……到底怎么回事……”
灵渊是为南疆一道天障,古木生苔,枝干虬结如苍龙盘踞,山势起伏如墨晕色染。
古树之下,水晶幽兰食阴而生,挤在狭小阴暗之处,貌美而安逸,一旁是万年的树木,老皮上沁出暗红的汁液,藤蔓自各处垂落,满生团花,叶带利齿。
莫念且行且碰,脚步闲适,忽又想起什么,停下回头,提醒道:“眼看手勿动,死了不负责。”
商扶砚将她黑红的衣摆从一旁草枝上解下,回道:“是,知道了。”
她看他片刻,目光移开,望见前方一幢石柱,又走快了些,脚下苔痕渐生,似活物爬来,商扶砚紧跟着她,时刻准备将她抓住。
忽似踏入异界,浓雾席卷,莫念抬头望见前方柱顶似有人影,眉头一蹙,喊道:“谁在哪儿?!”
林间无风却雾气浮卷,带着不知名的草木气味,三人停在石柱前,凌景珩掩了掩鼻子,轻咳了几声,重重皱眉。
他亦抬头去看,眼前石柱在雾中似高不见顶,符咒字迹扭曲歪折,刻在柱身上一笔一画深深浅浅,他反复看了几遍,从各个方向揣测,终究寻不到任何规律。
再抬头,上面的人影落了下来,在他视线中迅速变大,穿过雾气,落地后化出一名少年。
他看着他自朦胧中走出,夸张地一跳,往后退,“哇,什么妖怪?”
“你才是妖怪!”鸣一自白雾中走出,卷起手中卷轴,蓄墨的笔穿入卷轴中,眼尾挑起,看了凌景珩一眼,又低头将卷轴仔细收好,道:“真是碍事,书还没抄完呢。”
商扶砚看着他将身上衣袍物件都打理了一番,问道:“如何了?”
“不如何,我们进去好几次,不论往哪儿走,最后都回到这里,王爷,邪门儿啊,别去了。”雾中走出十余幽影,紫袍在朦胧中成了墨色,一双双眼睛出现,皆打量起莫念来,鸣一又道:“这妖女命大,虽不知王爷喜欢她什么,但何不将她带走就是?”
莫念在石柱上摸索,触到几方机关凌乱错落,耳中进了他的话,带走?什么意思?她回头只见鸣一背影,似曾见过,却记不起,问道:“你又是谁?在这儿做什么?要带谁走?”
鸣一转过身去,眼中似生了杆尺,在她身上量掇,片刻,他笑道:“妖女,你现在可打不过我了……”
话刚落,最后一字还未吐完,他脑后吃了一叩,“哎呦!”
商扶砚指节在他头上敲出一声脆响,“月余不见,书没抄完,事没进展,说话的口气倒是见长,定是我的错,太惯着你了。”
鸣一揉着头抱怨,“王爷……这不是说说嘛,哪儿有不让人说话的呀……哎呦……真疼!”
凌景珩站到鸣一身侧,附和起来,“就是,你这主子也太咄咄逼人了。”
莫念侧立于石柱前,一面推挪机关,一面看看他们,似是斗嘴?好生无趣……这些人大老远跑来到底是要干什么?
几方石块在柱体上推移,发出干涩的摩擦声,商扶砚听闻,走近细看,眼熟却难辩,“这是……图腾?”
莫念抬头一眼,只顾推挪柱上石板,不答,浮雕灵蛇逐渐拼就,蛇首衔尾,她拍去手上灰尘,唇角扬起,“好了。”
地底传来震动,轰响一瞬,似错觉般,还未来得及辨认,周遭浓雾倒卷退散。
十余影卫背靠背警惕,右手握紧了刀,鸣一瞠目惊叹,原地转了一圈,看见灵渊圣域似图卷一般在身侧四周展开,目之所及清晰明朗,黑是黑,白是白,绿有深浅,斓彩各色。
“这……这是怎么做到的?!”
“普通机关,改天让渊宙给你弄一个玩儿?”
树顶天光碎落,水露星闪在林间现形,莫念看清了鸣一的样貌,目中难掩赞赏,从头到脚,端详一番,笑了笑,而后视线扫过一干紫袍带刀之人,喜色骤敛,有些嫌弃,“你们又是来做什么的?”
“他们是跟我来的,你醒来时我已与你说过,桑落是他们算计我的一部分,而陛下……”商扶砚与她解释,脸上划痕似几条长短不一的爬虫在他脸上曲折扭动。
莫念的目光始终落在他一侧脸上,似根本没听见他说话,他双手将她的脸摆正,看着她的眼睛转回来,“教主无需困扰,奴才不疼。”
莫念眨了眨眼,先是不解,后蛾眉压下,“莫名其妙,我管你疼不疼。”她拍下他的手,目光落在别处,脚下乱石皆是苔痕,青绿厚重,毛茸茸的,似小兽不敢见人,一只只蜷在地上。
她往前走了几步,想再说些什么,张了嘴,一回头,撞在商扶砚身上,懵懵然滑了脚,往后倒。
她下意识伸手,商扶砚顺势将她拉起,扶她站好,两人手臂相叠,脚下皆是软陷的青苔,她亦抓着他,恍惚间,有些画面在动作中重合,脑中有各色景象重叠,五彩斑斓中亦有漆黑之景,跟着她的心跳一下下晃动。
凌景珩抱手跟来,在商扶砚身后歪着身子探看,她一下松了手,背身躲开,双手按在胸口处,她想要按下自己的心跳声,呼吸可以吗?都是什么?她大口呼吸起来。
她双肩耸起,一点点弓背闭眼,耳中出现尖啸声,兵器的铮响似砸在她的脑子里,“不是我,我没有……”她说出口后愣住,不知何物搅在心里,她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觉得难受,惊惶不已,“……我在说什么?”
密林深处,鬼泣声传来,商扶砚从身后将她抱起,她原先站的地方石土陷落,出现了一个不大的洞口,有红色带状物从地下泥石中抽离。
她双脚腾空,吓了一跳,回过神来已躺在商扶砚臂上,远处密林深邃,光点依稀,有鸟雀沿路惊起,她双手攀在他肩上,低声道:“是妒鬼。”
“教主可还好?”商扶砚只看着她的脸,明目张胆地一味辨析她的神情。
两人目光相撞,她看见他眼中茶色纹路清晰,晃动的倒影是她自己。
鸣一跨过山石塌陷处,看过一眼洞口,身影没入树荫下,光斑落在他身上、脸上,在他眼尾扫出一线刀锋,“是从谷底传来的。”他敛神警觉,回望商扶砚。
凌景珩看了看身后影卫,冷笑一声,“靖王原来带了祭品。”
“你胡说什么?!你谁啊?!”鸣一闻言大喝,凌景珩一身南齐衣冠早已令他警觉,此话尤其另他不爽。
商扶砚微微侧目,道:“你们在此守着,看见南齐人,就地处死……”
凌景珩怒目一怔,正要骂他,林中传来女子惨叫声,人人皆惊住,唯商扶砚依旧冷淡,“能活者,随意出入,不是吗?”
本该清朗的眉眼总似落了霜,莫念不解他意图,当朝摄政王总不可能是个见色忘本的情种……她点头道:“太子殿下,您即来了,想必有些本事,但若您觉得委屈,可以就此离开,我保你一次,让你安全回去就是。”
凌景珩浮起一丝笑意,鼻息轻嗤,“不必,我倒要看看……所谓灵渊到底有何物作祟,竟能杀我兄长与流火营数万精兵。”
商扶砚眸中光转,不动,鸣一怒目叱他,“凌清秋带兵进犯大炎在先,死不足惜。”
凌景珩不屑道:“你才多大?懂什么?你们有什么值得我们进犯的?锈掉的脑子?又长又臭的礼法?难道不是你们越界在先?!”
莫念又点了点头,后愣住,半眯着眼歪头思量,段情曾与她说过,当年南齐忽然进犯,凌清秋身为南齐太子,亲自领兵,原由是南疆仙民越界窥探,劫了南齐女子进山。
兵乱来得不明不白,持续了整整十年,莫念父母亦命丧于此,山中巡查的仙民将她捡回,交给段情抚养。
南齐人想尽办法,企图越过西达城上京讨要说法,段情决口否认,称南齐是在找借口,意图挑起战乱,将他们屡屡阻下。
直到有一日,凌清秋死了……怎么死的?没人知道。
商扶砚低眸看她,悄声道:“教主在想什么?”
“啊?”莫念忽一回神,发觉自己竟如此自然便搂着他,手指还搅了他的头发一圈圈摆弄,这依照朝廷又臭又长的礼法,倒确是不妥的,这可是大炎靖王,来意……不可信……
她动了动,腿往外挪,意图让他顺势放下,谁知不成,他稳稳抱着,一动不动。
她撇了嘴,暗出了口气,抬眼睨向他,摆出些恶样,“放我下来。”
他淡淡一笑,将她放在自己身后的位置,正好是凌景珩面前,“教主若不舒服,奴才以为需先回去。”他撇了凌景珩一眼,看她时眼中春水暖阳。
莫念颇不自在,抿唇尬笑,“你少碰我我就舒服了……赶紧走吧。”
她一心离商扶砚远些,刻意走在鸣一前面,回头去看,发现商扶砚与凌景珩并行,并未看她。
她松了口气,顿觉脚下青苔柔软舒适,轻快起来,“跟紧了!丢了命便是命了。”
树上落下枝叶野果,哗啦啦一通乱响,有笑声自谷底传来,似喜似悲,是个女子。
缠树老藤之下有红绸拖出,蜿蜒蛇行,似无尽而不知来处,莫念脚步一停,目光死死咬住了林间几道鲜红,似猎手捕到了猎物,而这猎物又极好,她笑起来,高声道:“好久不见!妒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