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睡着又翻过身来,一手伸过头顶,细指轻动,柔柔搭在床架上,臂上纱帛垂挂落地,商扶砚往前两步,她未动,他又走近些许,俯身拾起纱帛一端,缓缓靠近。
他将她臂上金钏扣结解脱,双双置于枕侧,又将她纱帛收拢,放在她身旁,背靠床沿坐下,闻见她身上异香,“……知道了……”他回头道。
翌日天明,竹楼外锣声铮响,鼓点断击之中有串铃协奏,他从地上起身,推窗望去,雾色缭乱,似渗入眼中。
竹楼地面湿冷,他一夜浅睡,朦胧昏沉,望见霭霭白雾中有火光喷现,几名男子身着蜡染蓝衣,衣领、衣袖、衣摆皆绣红条格纹,眼下彩绘卷云反盘,各自手中握有火把、铜锣、巫铃等物,鼓声尾随,隐在雾中,起声却无影。
一舞者翻跳而来,带着妖面,那面具青眼獠牙,生着大角,持面之人于角侧各扎一髻,红绸垂下,银钿侧梳,时而扎马躬身,时而趾高扬臂,身着红绿卷云翻浪上裳,腰细数串铜钱,衣袍下摆尽黑,草鞋露趾。
面具在他手中挪移,额前银冠红珠绿坠,正心火玉在大雾里焕亮如星。
“垩舞?”
舞者双臂大张,腰肢扭动,婀娜又凶狠,大袖剪裁如鸮翅,翻舞于两侧,人于火把、锣鼓之间穿行,大步翻转跳走。
商扶砚以为蛊毒化梦,凝神聚气,闭目再看,那舞者忽而停住,鼓乐瞬收。
他抬头望向他,面具之下一双无白之眼投来幽光,敲鼓打乐的几个男子亦相继看来,商扶砚半倚竹窗,一一回望,冷脸不动。
那舞者一手执面,一手伸起,五指下勾,皆戴黑甲,长而尖,皆有彩绘,似是花鸟蛇蝎之物,忽又下颚后收,落下那妖面来,黛色眼瞳上睨,瞳上乍开,露出线瞳如彩织。
商扶砚目光如鸮隼聚凝,那双怪眼似在他面前转动,他愈看愈厌恶,唇角牵着下颚扯紧,正欲喝他,又怕吵醒莫念,收了口。
那舞者龇牙笑起来,嘻嘻又啊啊,似妖物怪叫,后又停住,开口道:“教主何在?!”
莫念已坐起许久,听见是找她,捋了精神,双手捂脸,又吸气松开,“啊!我在!”
商扶砚霎时回头,莫念睡意微消,从他身旁挤近竹窗前,将他往身后推,“那是祓禊,你先前来过,不认得吗?这不是你该看的。”
商扶砚又再细看,道:“我见他时不是这模样。”
祓禊生得肤白俊俏,笑时眼弯如月,口中虎牙尖利,活灿灿一少年模样,与这可怖之相丝毫无法牵扯。
他比莫念还小五岁,早早继了巫巳宗宗主之位,曾与他同往巫巳宗,西达圣城东门由巫巳所守,他带他亲眼见过旁人的垩舞,亦不似这般怪异。
莫念对祓禊招了招手,“我在这儿!没事儿!他就是狗皮膏药,撕不掉罢了。”
“狗皮膏药可不是什么好东西。”祓禊的声音隔着妖面传来,带着似自异界而来的嗡响。
莫念背身靠在窗前,打量起了商扶砚,“可不是?他们的膏药那样有咱们的好了?要毒不快,要医更慢,也不知是不是那些个做官的故意为之。”
话毕,锣鼓又起,迷雾适时渐散,佩腰鼓的女侍者腰缠银链流苏,脚上彩绳编就足铃,铃声随脚步摇响。
商扶砚看见击鼓女子,紫衣罗裙便是莫念初见他时所穿的样式,他痴看半晌,想起莫念初见他的模样。
祓禊回眸发觉,唇角露出长牙,妖面又起,熊熊烈火自身旁两名男子口前喷出,得了指令一般皆朝向他,火把在他视线中旋转,阻了他心头念景。
莫念回头望下,两名驯火人绕到了紫衣侍者身后,祓禊大步阔舞,羽袖扇出裂响,已往西面重云楼去。
商扶砚低眸收神,“教主,祓禊今日与往常不同,不知是何缘由?”
“因为你是不详之物,镜听说你有问题……来吧,我睡醒了,你解释一下。”莫念斜睨着他,在书案旁坐下,“要是撒谎尽量先编好,我虽不记得,但我族人众多,我一问便知,若我问出来了,我会很不高兴,我不喜欢你,更不喜欢不高兴。”
商扶砚跟随着,在她跟前一膝跪下,“奴才只想留在教主身边,这便是实话,至于不详之物……我本就是孽子,生来不详。”
“生来不详还粘着我,你是有多恨我呀?”莫念俯下身来,眯着双眼质问他,鼻梁蹙起,似只发怒的山猫。
她将流苏璎珞裙解下,千百条赤色纱罗落在他面前,灯笼缚裤缀有珠玉,脚踝处由锦带束起,她站在那里,踝骨白润,光脚踩在地上,似在等着他反应。
商扶砚视线自她双脚往上,薄绸之下双腿细直,再往上,腰腹一圈金链环饰,肚脐呈竖线状,穿有红珠,再往上,是一巴掌。
“没有人敢这么看我,王爷。”莫念声冷神寂,自他面前走开,亲手启了门,“出去吧,我换衣裳,一会儿到玑无宫见我。”
商扶砚起身出门,在门外转身停住,低眸轻语,“奴才在此等候。”
莫念定住,咬了牙,将门摔上,“定是有什么……”她低声自语,于屋后竹窗跃下,西面耳房热水已备,她绕过门廊,一面走,一面解脱衣物,踩上垫脚,于云桁上扯下一方越布,顺着浴桶一侧滑入水中,画卷之下香已成灰,她看过一眼,懒得再点。
耳房传来水声,商扶砚凝神细听,自房门前退离,转身一手拉了栏杆,自瞭台翻出,吊落于竹楼前。
看见西面窗扇微启,他走近窗侧,望见莫念肩后三朵两生花红丝如灼。
莫念手中越布擦过肩头,瞥见窗边墨影藏匿,低声斥道:“狗皮膏药。”话落时水帘骤起,她回身劈断,水刀无光无影,窗扇“嘭”地关上,水雾无路,于窗前翻卷,支窗竹条落地,三支断作六节。
……
明光殿朝臣退离,盘龙金柱凤羽挂帘,南珠垂于梁下,将商书桓御座与阶下群臣隔开,他目送朝臣,与付永年、赵庆嵩二人留于大殿之内。
张承恩于门外着人将朱门关起,天光筛落大片菱花铺在金砖之上,两位大臣相视一眼,一同拜下。
“陛下!”
“陛下!”
商书桓口中碎念,“朕方才已将兄长离京之事都交代过了,没有大臣有异议,那便是无事,朕最大,朕说了算,兄长不过是个陪朕的王爷,没那么重要的。”
声音极低,付永年听不见,赵庆嵩听不清,只觉得支支吾吾,念念有词,两人没得到回应,皆为难起来。
明光殿珠链之内不允臣下踏入,两人站在殿中唯有侧耳细听,听不见,硬听,猜着,又不可,揣度君心亦是于理不合之罪过,两人一胖一瘦,犯起愁来。
付永年双手放在滚圆的肚子上,左右听不清楚,干脆不听,问自己想问,“陛下,那妖女勾连南齐,割据南疆,又蛊惑靖王祸乱朝纲,更令桑落公主受此大辱,罪不容诛啊!”
“妖女?”商书桓还未反应过来,依旧想着早朝时自己说过的与别人说过的话,一字一句斟酌他人意图,对较自己是否出错,付永年提起莫念,他想了一想,“哦,你说莫教主?”
“大炎上下还有哪个妖女有如此本事,竟不将朝廷放在眼里?”赵庆嵩官袍白缎绣虎,玉带嵌银,他正了正腰佩,衣摆抖开,鼻间喷出一口气,“陛下,臣以为,就该派兵杀入南疆,将五仙教众尽数斩杀。”
商书桓咽了一口唾沫,喉间绷紧,“那个……莫教主是否勾连南齐还未弄清楚,兄长说了,待他弄清楚,再亲自发落。”他说完便蹙眉自贬,心中悔恨自己怎会说出此话,兄长?兄长算什么?岂有此理!
东西两面窗扇半启,自殿外吹进风来,珠链“沙沙”乱响,慢而浑脆,赵庆嵩靠近一步,于帘下叩拜,“陛下,靖王身手了得,谋事必成,却在数月间多次谋夺飞云令无果,可想而知那妖女定是诡计多端,怕是有意入京刺探,现今又将靖王诱至南疆,居心叵测!陛下当早有决断,商扶砚权势滔天,他未必就不会歪了心思!”
商书桓想不出该如何回答才能无可指摘,心急之下又聚不拢实有之线索,一抬眼,金柱上几尾盘龙似在咆哮逼迫于他,低眸躲避发现案上无折可阅,他双手撑额,捂了双眼。
脑中虚影浮起,他又思及那日面见莫念前后种种。
商扶砚将莫念带进宫与桑落为伴,朝会之后,于含章殿与他相见,那一声极响的“臣女莫念,拜见陛下”似还在他耳边。
莫念猛地跪拜在地,双手大张后同额叩下,“咚”地一声磕在地上,商书桓吓退半步,正了衣冠忙道平身。
商扶砚将她扶起,眉头微蹙,一侧唇角向下撇,上下瞧她,“你当在祭天?”
商书桓摆手带笑,偷望一眼房梁,“那个……无碍,无碍。”
含章殿正殿面阔五间,黄琉璃盖顶,两侧连廊,与主殿、前后东西配殿相连。
商扶砚回望门外,朱门尽开,框入春华窈窈,乍有风过,几片琉璃瓦重重落地,绽碎在门前,连廊屋后随即重音叠响,皆是瓦碎之声。
檐顶摔下几个人来,落在前院甬道上,一身身绢甲彩绣狮虎,腰束玉带,几柄禁军佩剑随后横落,在他们身侧硬跳铮颤。
商书桓惶惶而立,与莫念相望不言,出廊外又落下几名影甲,银冠马尾,腰佩障刀,他们一膝着地,紫袍银鹤幻现,稳稳跪叩,“启禀陛下,扫落几名刺客。”
商书桓不知该质问靖王府影卫,还是该解释埋伏在梁顶各处的禁军,强定了神,正要开口,商扶砚便指了指倒地哀呼的官兵,“那是陛下的人,你们就这么扫下来了?”
影卫领罪,却又再拜,“属下问过,想谈,是他们先动手的。”
“哦,看来是误会。”商扶砚如观顽童扭斗,无奈回头,“陛下这是怕有人刺杀莫教主?”
商书桓目光游移,偏偏不与商扶砚眼神接续,两侧连廊皆有影卫将官兵押入正殿前院,尽数跪在门外园子里,等候他“发落”。
“陛下……”莫念近前唤他,怪在他空空出神,不答话,她又问商扶砚,“扶砚哥哥,陛下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