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空上挂着的那轮血月大如银盘,亮若灯笼,给幽冥之界中的一切皆笼罩上了一层阴郁的猩红色。
裴渊那双漆黑冰冷的眼眸中也被点了血色,如同追击野兽的猎鹰之眼,犀利的目光始终定格在叶青淮身上,身形矫捷而迅猛,接连不断地在高矮不一的屋顶上起起落落,对叶青淮穷追不舍紧追不放。
玉昭全然没想到裴渊会追上来,诧异万分的同时竟然还有一点点的感动。
叶青淮的计划却落空了。他原本是想让玉昭看透裴渊的凉薄,好让她断了念想,哪曾想那个愚蠢的家伙竟然敢追上来!
叶青淮的周身逐渐散发出了阴沉狠厉的气息,彷如刚刚从无间地狱之中升上来的厉鬼,只听他用他那粗哑的如同老旧锯齿切割木头一般的嗓音,无波无澜地说了声:“他并非真心对待师父,徒儿这就替您杀了他。”
玉昭心头一惊,厉声大喊:“不要!”然而却没能阻止叶青淮,他猛然朝着下方的屋檐挥了下手臂,数十根金黄色的稻草在刹那间如同离弦之箭一般齐刷刷朝着裴渊飞射了过去,无一例外皆夹裹着劲风与杀气,顷刻间便抵至了他的面前。
裴渊迅速旋身躲避,铿锵一声抽出了佩刀,电光石火连击抵挡,然而那稻草却比真箭还要坚硬,其上附着着巨大的力量,刀刃每和稻草交击一次,裴渊的右手虎口就会感知到一股几乎要震碎骨骸的冲击力。
才刚击落了三四根稻草,裴渊的虎口就已经被震裂了,手筋麻痹的同时鲜血直流,握刀的手臂止不住地抽搐颤抖。
亦有几根稻草直接射中了裴渊脚边的屋檐,只听“吭吭吭”几声响,完整而坚固的瓦片上就出现了一圈小洞,如同在儿童折纸上开凿的撕痕线一般。裴渊脚下的屋檐开始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裴渊不得不纵身外跳。他的双脚才刚落于地面,顶上的屋檐就坍塌了,瓦片落于地面,崩碎成渣,溅起了一地尘沙。
就这么一耽误,裴渊再次抬头看向夜空时,叶青淮已经带着玉昭飞出了数丈远,但叶青淮那充满了嘲笑意味的声音却又近在咫尺,清晰可闻:“蝼蚁之辈,自不量力。”
裴渊怒不可遏,面色铁青,不假思索地就迈开了双腿,正欲继续去追,身后却忽然传来了林子衿的喊声:“裴弃野你闪开,看我的!”
林子衿的手中拈着一朵雪白的梅花,待裴渊闪退到一旁去后,他就将手中的梅花甩向了半空,掐指捏诀的同时大喊了一声:“围!”
漂浮在半空中的那朵梅花在顷刻间由一朵变成了两朵,再由两朵变成了四朵,四朵再变八朵,八变十六朵……最终分裂成了铺天盖地的无数朵,如同一张通天大网一般密集、美丽又急剧地朝着叶青淮撒了过去。
叶青淮却主动停滞在了半空,转身看向了身后的花网。玉昭不明就里,无法从那副白色面具上揣摩叶青淮的心思,却总觉得他好像是在饶有兴致地等待着什么。
等到洁白的花网抵至眼前,叶青淮漫不经心地抬了下手臂,被黑布包裹着的手掌之前骤然生出了一面浮动的气墙,花网与之接触的瞬间就变成了齑粉。
一时间,玉昭竟分辨不清到底是叶青淮的实力太强还是林子衿的实力太弱,总而言之,林子衿被他碾压了。
林子衿不可思议,如遭雷击,呆如木鸡一般定在了原地,看向叶青淮的双眼中充斥着惊愕与震撼……圣祖的花围之术,如天罗地网一般强悍,怎么可能会被他如此轻松地打破?
一身黑衣的叶青淮立于血月之前,身形挺拔而孤傲,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林子衿,缓缓道之:“青云宗现在已经如此不堪了么?竟把花围之术使得如此之孱弱?”
他的言语间尽是鄙夷和嘲弄,却又夹杂着些许微不可闻的哀叹。
林子衿羞耻而愤怒,面红耳赤地斥责道:“你到底是何人?又有何资格诋毁我青云宗?”
“有何资格?哈哈哈哈!”叶青淮骤然大笑了起来,呕哑嘲哳的笑声响彻整片幽冥界,却又在骤然间收敛了了笑意,用那张白色面具直勾勾地盯着林子衿,厉声道,“青云劣徒,你给我看好了,这才是真正的花围之术!”
话音尚未落下,他猛然抬起了手臂,被黑布包裹着的修长指间凭空生出了一朵朱红色的桃花——
“围。”
伴随着叶青淮轻而简约的语调,桃花自行浮于半空,刹那间生出了一片巨大的藤蔓,枝蔓上接二连三地开出了一朵又一朵朱红色的桃花,如同生出了一整片繁华浪漫的花海。
却又是一片汹涌蓬勃,毁天灭地的花海。
绚烂的花藤如同巨浪一般势不可挡地朝着林子衿兜头盖下,夹裹着迅猛的罡风,玉昭毫不怀疑,林子衿要真挨了这么一下,定要是要被砸的粉身碎骨!
“跑啊!”玉昭歇斯底里地冲着林子衿吼道。
然而林子衿却始终僵立着,满目错愕与挫败,好似被击垮了长久以来所坚持的信念……哪怕是青云宗当代掌门,也无法使出如此迅猛的花围之术,而他自己,已然是青云宗新生代中的佼佼者,却在此人面前显得如此不堪一击。
在花藤朝着林子衿盖下的前一刻,红缨奋不顾身地朝着林子衿飞扑了过来,抱着他的身体冲了出去,下一瞬,携带着巨大力道的花藤就砸向了林子衿方才站着的位置,在平整而结实的青石地面上砸出了一个深达一丈的巨洞,发出了轰然一声巨响,天地都为之震颤。
林子衿眼神中的挫败颓然之感越发强烈……
叶青淮轻叹一声:“花围之术,不止在围,更在如何击杀对手。”请神之术起源于朝代交替的战乱时期,世间妖邪当道邪祟横行,是以大多皆为杀术,而今已被削弱了太多,青云宗也早已不是当年的那个青云宗。
那个异军突起,一宗压千门的青云宗。
“师父最爱的花,也不是白梅,而是绛桃。”这是叶青淮对林子衿所说的最后一句话,说罢便抱着玉昭转了身,继续御风而去。
林子衿却忽然反应过来了什么,猛然从地上站了起来,一边沿着街道奋力追逐一边声嘶力竭地朝着半空嘶吼:“你到底是谁?你到底是谁!!”
叶青淮本不想理会,甚至始终没有回头,但不知为何,他还是情不自禁地开了口:“论资排辈,你应当喊我一声师祖。”
林子衿的脚步一僵,满面惊愕——师祖?师祖?他刚才又说,他师父最喜欢的花,是桃花。
他是,叶青淮。
刹那间,林子衿浑身的力气都像是被抽空了一般,颓败无力地跌坐在了地上——
圣祖虞昭早已仙逝,逆徒叶青淮却存活至今,还掌握着最完善而强大的请神术。青云宗满门,竟无一人的实力可与之睥睨。
叶青淮一人,碾压了整个青云宗。
若是他今天没有见到叶青淮,若是叶青淮没有向他展现出如强盛的实力,林子衿依旧会为自己的宗门感到骄傲,依旧会坚信青云宗是全天下最负盛名的第一大宗,然而镜花水月被无情打破后,他才明白了,青云宗并非他以为的那般不可一世。
自圣祖离开之后,青云宗一直在衰落,人才断代,术法失传……盛名之下,难副其实。
林子衿痛苦地闭上了双眼,向来神采飞扬的清俊面孔上一片灰白。
红缨担忧不已地跑到了林子衿的身边,蹲下身来握住了他的胳膊,一边轻轻摇晃着他的身体一边慌张安慰道:“林子衿,你振作一点啊,你还年轻的很,以后的路还长呢,你以后一定会比他更厉害的!”
玉昭也挺同情林子衿的,这家伙往日里开口闭口就是“我们青云宗乃是全天下第一大请神门派”,对自己师门的崇拜和维护简直要强烈的上天了,却在猝不及防间发现了理想和现实的差距,所受打击一定如同天塌,搞不好还会一蹶不振。
叶青淮也陷入了沉默,不只是在思考事情,还是在追忆往昔,但玉昭感觉后者的可能性更大,毕竟都活了一百多岁了,身边认识的人早就死光了,只能凭借着回忆缅怀故人了。
回忆能带着他去见他的师父,但她玉昭,绝不是他的师父!
只恨自己后背没生出翅膀,不然她一定会想尽办法逃跑!
“御风之术乃是师父的短板。”叶青淮似乎看透了玉昭的内心想法,调笑着说,“因为师父恐高。”
玉昭怒不可遏:“我才不是你的师父,我又不恐高!”
“轮回转世的过程中总会有些改变。”然而叶青淮的话音才刚落,耳畔忽然传来了利箭破空之声。叶青淮猛然朝着旁侧别过了脸颊,一支凌厉的箭矢擦着他的耳际飞了出去,割断了他头上罩着的黑色披风,露出了一片金灿灿的稻草发髻。
玉昭诧异看向了地面,当即欣喜若狂:“裴郎!”
裴渊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一匹马,正骑于马背之上,风驰电掣地追逐叶青淮,手中还握着一柄长弓,接连不断地朝着半空中发射飞箭。
也怪不得刚才一直没有看到他呢,原来是去找代步工具了!
玉昭更感动了,感觉裴渊这人,其实也还行,能处。
叶青淮当即就发出了一声愤怒的低吼:“找死!”然而还不等他抬起手臂,玉昭猛然握住了他的手腕,眼神坚决而凌厉地盯着他,一字一顿道:“你要是敢杀他,我就陪他一起死!”
叶青淮浑身一僵,思绪在骤然间回到了百余年前——
他一直想让觞云逐那个傻子死。
从师父见到觞云逐的第一面起,他就知道这人留不得。
后来他终于如愿以偿了,觞云逐死了,师父却再也不认他这个徒弟了。
她为了一个觞云逐,恨透了他。
“噗嗤”一声响,一支箭矢击中了叶青淮的左肩,穿透了他的身体,但他却毫无感觉,反而发出了一阵哧哧的低笑,笑声极其古怪诡异,令玉昭头皮发麻。
又一支箭矢穿透了叶青淮的左胸,叶青淮依旧不为所动,冷声冷气地对玉昭说道:“既然师父如此在意他,那徒儿暂时将您托付给他也无妨,但是师父,徒儿一定会向你证明,此人绝非良配,他定会辜负你的一片深情!”说罢他便抱着玉昭在半空中转了身。
裴渊手中的长弓本已拉满,锋利的箭尖正对着叶青淮的左腿膝盖,孰料叶青淮突然一转身,玉昭的双腿成了瞄准目标。
叶青淮又让玉昭挡在了他的正身前。
裴渊气急败坏地放下了手中长弓,咬牙切齿地盯着半空。
哪知下一瞬,叶青淮就将玉昭从半空中推了下去。
裴渊大惊失色,果断扔掉了手中的弓箭,加鞭催马,不遗余力地朝着玉昭坠落的方向疾驰。
失重感霎时来临,玉昭当即就发出了一声恐惧的惊叫,然而预想中的急剧坠落感却没出现,一阵清风拖住了她的身体,减缓了她坠落的速度。
眼瞧着自己和裴渊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玉昭下意识地长开了双臂,如同一只飞鸟似得朝着裴渊扑了过去:“裴郎,接住我!”
裴渊烦躁蹙眉,心道:“摔死你才好。”然而他的肢体却根本不受脑子的控制,相当诚实地朝着半空中的玉昭长开了双臂。
玉昭稳稳地落进了裴渊的怀中,然后,两人一起从马背上摔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