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前的小圣贤庄内,我将木符还与张良。他的嘴角悄悄扬起,看起来对我再次来访并不感到意外。
「先生将如此重要的木符交给我,就不怕我弄丢?」我扯着嘴角,故意提醒他。
「我相信玉姑娘。」张良脸上清雅的笑容笑得更深了。
「先生莫说笑了,我想对桑海城声名远播的齐鲁三杰,儒家三当家来说,这可不是简单一句相信就能随意交托与人的东西。除非,此物交给我比在你手上更能发挥效用……。」我反驳到一半豁然开朗,张良听闻眉眼中显出狡黠。
「呵呵,姑娘说的是,也不全然是。」张良轻笑几声道。
「先生早料到我能说服安伯?」我惊诧道,对眼前人料事如神的认知着实又添了几分。
「想必姑娘也见过三儿了,上一任兲的遗孤。」张良收起笑容,沉重道。
「遗孤!」我蹙着眉,不小心提高音量,不敢相信张良的话。
「看来安伯并未将实情告诉你。」张良无奈苦笑,眼神中添了几分黯淡。
「他的父亲,也就是上一任的兲,曾是整个海滨之地数一数二的斫琴师。」
「最后,手无寸铁的他为了保全家人,保全兲牺牲自己,死于阴阳家之手。」
剎那,掌中的木符一个没拿好摔在地上,发出清亮的碰撞声。我不敢置信的看着张良,不由的一阵心酸。
张良无奈的凝视着我,眼神中同我一样藏着悲意。他俯身捡起木符,轻轻拍去木符上的尘屑,淡然道:「当时赢政为了削减各个旧族的凝聚力,派出罗网,阴阳家等诸多组织,他们明里暗里对四面八方的地方组织彻查肃清,兲便是其中之一。」
「三儿的父亲虽然身为兲,却并无参与反秦行动。但即使如此,他依然因为响亮的名声,遭罗网视为反秦判贼。」
「他们得知消息后举家连夜出逃,却没想阴阳家介入罗网的任务,以读心术等诸多术法轻而易举的找出潜藏的兲。」
「阴阳家插手是为了兲之中所带着的七宿铜盒,罗网则是奉赢政之命。」
「赫赫大功,血溅暗弄。」
「对于阴阳家,罗网而言,只要是敌人,那怕对像是老弱妇孺,无辜群众也同样。」
「身为阴阳家的弟子,想必姑娘比我更清楚被冠上抗秦者罪名的下场。」张良说罢,低垂着眼沉默许久。
是啊,无论无辜与否,在严刑峻法的大秦,无论罪刑的轻重,被挂上抗秦者名头的人下场只有死。
而抗秦者落到九天曦和里头,不是被幻境折磨,或遭控心套出情报,就是被云中君抓去炼药。这也是过往在整理书卷时卷上清楚纪载的事。
他们总归是没有活路的。
我一想到九天曦和与帝国的残忍,心头暗暗发闷,难受的很。而我身为阴阳家弟子,九天曦和里所有的悲悲苦苦像是生于骨上的枷锁,是不可抹灭的原罪。
「罗网近来在桑海活动频繁,因为李斯开始将念头动到原本安隐于市的安乐门头上了。」
「非常时期,任何势力都必须做出选择,否则,到最后都将沦为众矢之的。」
听张良所说,倒是提醒我一件极其细小的关键。既然赢政曾经对兲下手,以罗网与阴阳家的本事是不会容许留下后患的。
当我越发细想其中关键,心中顿时冷了大半。
「敢问先生,兲在赢政的肃清行动下,为何还能存有幸存者?」我冷冷提问,心中不禁恐惧着张良的回答。
「子房是越来越佩服玉姑娘了。」张良无奈浅笑,他瞇起眼沉默半刻,惆怅道:「想来安伯应当有同你说过曾经的兲里头分为两个派别,一为安稳于市,求全度日,二为坚决反秦,抵死不从。」
我点点头,不安的默默攥紧拳头。
「而现在……只剩安稳于市的安乐门。」我失神道。心里惶恐的面对真正的现实是如何的残酷。
「看姑娘的神情,想必姑娘也猜到了。」
「选择在大秦统治下安稳生活的兲,必须拿出相应的证明来证明他们对大秦的服从。」张良向我靠近几步,他微微俯身,将头靠到我的侧耳边。他不失礼的距离,压低的声音令我心底越发紧张起来。
「作为换取安稳的代价,选择反秦的人最终被寻求安稳的兲供出。」
张良说罢,将头离开我的耳侧。他挺身垂眸,冷肃的看着矮他一截的我。
「先生是如何笃定我能说服安伯?」
「这您可还没向我说个明白。」我严肃看着眼前清亮的灰眸,里头藏着难以窥探的心思与细腻的情感。
「难不成这其中跟三儿有关?」我急迫问。
「安伯说三儿在小圣贤庄外头的林子遇到危险并非是意外,而是有人故意安排。」
张良露出淡淡的浅笑,说:「玉姑娘不觉得此事过于凑巧?」
「三儿在城中拿药,为何在热闹的街市东奔西跑,最后竟会奔到离小圣贤庄外头不远处的林子。」
「莫非!」
当初若我没出手,救了三儿的人就会是子慕了。
「没错。」
「儒家首席弟子子慕,便是当初三儿落难的始作俑者。」张良清亮的灰眸染上几分黯淡。
「但他为何这么做?」
「三儿与他根本就没有……。」剎那,大脑飞速转动,我想起了安伯曾言兲之中的成员,有大部分是六国贵族与旧族。
「为何子慕想接近兲?」我冷肃问。无辜的三儿就因为子慕的计划,身上添了不小的伤口。一想到这,心头又气又痛。
「大秦律法废分封,设郡县。原本能够世代承袭的诸侯贵族一时失了依靠,自身利益全遭法治剥夺。」
「子慕的家族是六国权贵的遗族,而他的父母曾是兲的一员。兲里头虽有各式能人,却不代表每人都会循规蹈矩,具备高风亮节的气度。」
「即使是我也不得不承认,有部分的反秦人士在大秦尚未一统六国之前,自身也非是众人爱戴的君主或贤名远播的贵族。」
「当初安乐门里头的兲便是将过去声名拙劣,抑或者行动过激的反秦者交给罗网与阴阳家。」
「而子慕的家族便是被安乐门的兲供出其中一部份。」
「过去我曾从子慕口中得知他初次与你相遇的细节,以此为前提,我知晓是你救了三儿,也猜到子慕背后的目的。」
「他想以三儿的身分接近安乐门,不外乎是想藉此进入兲找寻任何能够复仇的关键。」
「只是,以当今局势来看,赢政越发严厉的苛政才是当今天下与小圣贤庄的燃眉之急。」
「眼下安稳守法的安乐门,就如同海滨之地与各方暗藏的势力一般,每个人看着越发艰苦的局面,心中踌躇着要如何选择能够让己身获得最大利益的向阳之道。」
张良说任何势力都必须做出选择,而李斯近来欲销毁民间的诗、书等各国民风文物。对于历史悠久的兲而言,罗网三番两次地测试于他们而言恐是生死抉择。
安伯他们是要像过往一般再次牺牲代价换取存活,又或者早日寻觅另一个安身之法?
看来我的出现,早已让如今的安乐门做出了选择。而这些张良想必也料到了。
「如今先生不只联合墨家,还与流沙刺客有所来往,再者,先生也借着我取号钟琴之举,得知安伯对如今大秦的态度。」
「今日,安乐门做出了选择,他日,四散于各地,还未能作出抉择的其他势力,又何尝不会因为安乐门的选择而动摇。」
「民为贵,君为轻。正所谓民惟邦本,本固邦宁。」
「反秦势力有如燎原野火,若聚集四散各处的微小火光,日后必将成为熊熊焰火翻转局势 。」
「而这正是赢政,正是身为君王最害怕之物。」
我苦笑几声,认真道:「先生的谋略才是令珑月佩服。」
我想张良与儒家已经将其中一只脚踏入反秦阵线。若赢政的苛政再持续下去,往后,只怕是会有更多的人一呼而起。
「珑月姑娘。」张良沉着唤我,头一次喊我真正的名字。他嘴角扬起一抹浅淡的微笑,既没有平日的狡黠,也没有看穿一切的自信,就只是一抹非常浅淡,夹带一丝忧伤与温情的笑容。
「子房不久前曾有幸拜见,当今的道家人宗掌门逍遥子大师。」
「我曾从大师口中听闻阴阳家为追求天人极限,达到力量之巅,会尽可能屏弃常人的七情六欲,斩断种种人伦羁绊。」
「这也间接代表着,身处阴阳家里头,寻常人世的人伦关系,亲爱之情于他们而言皆为虚幻飘渺,能够抛弃之物。」
「不是的!」听到张良的见解,我突然失控反驳,心头揪紧难以平复。
「阴阳家里不只存在着伙伴间珍重的情义,也有着血亲之间难以割舍的执念。」
张良听见我提高音量,他朝我站近了些,我虽未因他的举动而退却,心底却萌生了细微的不安。
此刻我们之间只剩下数寸的距离,他高我一颗头的身形让我觉得喘不过气,就像是内心的理智极其不想面对接下来他欲出口的事实一般。
「恕子房冒昧,珑月姑娘可否曾想过,你身在阴阳家,身在鄙弃人性情理,以强为尊的世界中,今日你口中的情意,当它们卸下高贵的身分,舍弃华美的表像,强劲的力量,这份关系最后会留下什么?」
张良出口惊人,我想反驳却什么也说不出口。我默默地低下头,想起曾经在辰极宫里我与星魂的争吵。过去我也冷笑着问过星魂同样的问题,质问过他对我的好只是因为我是他的一个筹码。那时的他愤怒驳斥,令心头震荡难以平复。
现在我又想起这份恐惧,他对我的真心,对底是因为我就是我,还是……还是因为我身怀着珑玉之力,我的过去与阴阳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我们彼此的关系从一步步的信赖,破碎再次修复,经历过生死危难到了现在,却唯一无法忽视我们都是阴阳家弟子的这一个事实。
我失神的举起手掌,盯着前几日被高渐离刺伤恢复如初的掌心。
珑玉之本是我,但若失去这份天赋,没了阴阳家的种种牵绊,他又是如何看我的呢?
混乱的思绪并未停留太久,我想这份怀疑,这份恐惧,终究只是心底暗处的不安。
而这份不安忽略了与甘罗相处的四年,无视了星魂这段时间对我的付出与转变。我知道无论如何,有一件事是始终不会变的。
我会一直相信他,陪着他,直到这份心跳停止,直至生命的尽头。
而这,才是我对他唯一的感情。
当我认清心中所想,我用坚毅的目光凝视着张良,认真道:「先生的意思珑月心中有数,可即便冰夜刺骨,寒风凛凛,仍可见幽幽明月,辰光点点。」
「九天曦和是我,是珑月无法割舍的所在。」
因为在星河尽头还有一人在等着我。
「珑月姑娘。」张良轻声唤我,不知是否是我的错觉,总觉得他温柔的语调里藏着让人难以察觉的细碎忧伤。
「我想说的是,小圣贤庄香竹林后方的书院里会永远欢迎你的到来,我会……小圣贤庄永远会为姑娘留一个位子。」
「实力可以靠精进自己而累积,智慧可以藉光阴岁月而增长。」
「但是,唯独爱己爱人,舍身为人的那份仁善;经历艰险,看遍人间冷暖,却依然选择接受与信赖的这份勇气尤为可贵。」
「在这世上,并非是每个人都如你这样义无反顾,更何况,你是一名阴阳家弟子。」
「你……可明白?」张良顿了顿,深深地凝视着我。
*
六人出招,手臂被剑气擦过,温热的血与剧烈的刺疼将我从思绪中拉了回来。
「你们出手这般狠戾,莫非是要置我一个小小的阴阳家弟子于死地?」我连忙躲闪接踵而至的杀招,六位一体的剑法令人防不胜防,一时间难寻破绽。
我想立刻运使内力施展玄鸟之术撞开他们,就像星魂使用魂兮龙游控制越发不利的场面,用强大的内力化形成实体扭转战局。
但是,当他们六把不同性质,相同锋利的剑刃配合的天衣无缝朝我袭来,我却只能勉强抵挡,连施术反击都变得艰难。
「阴阳家弟子?」
「哼,阴阳家护法与长老压根不会在意死了多少地位低下的弟子,就算今日死上百来个,也不会有人过问的。」真刚配合其他五人,刚猛的剑招在数回过招后,擦过我的右肩,肋骨,腰腹。
我的身体各处被划开了好几道口子,皮开肉绽血流不止。
「你们都误会了!」我大吼着,他们既没证据证明我与反秦势力有所牵扯,我就是打死都不能承认这七日以来暗中做的行动。
现在就是胡说八道也得说出个活路来。我再次运气,空气中的水流凝结成冰刺朝四面八方射出。他们虽身手敏锐,躲过了大部分的冰刺,却也多了小部分的擦伤。
我看他们身上带伤,气势却是越发凶猛,是要一招夺命的势头。
「我同你们一样是来追查萧声,罗网出手攻击又是几个意思!」我大声喝斥,挡开穿刺来的利剑。
「扰乱帝国者,皆得死!」真刚冷肃的厉语刚落,他刚劲无比的剑罡劈出气旋朝我正面袭来。
我单手一挥,精纯的内力夹带宏力撞开剑罡与伺机而动的其他五人。当我化开六人凝聚的剑气,剑气与内力碰撞的冲击重创肺腑,顿时喉间温烫急着呕出一口热血。
「这女子能与我们六人连手交手超过三回,看起来并非寻常弟子。」其中一名剑奴对真刚说道。
「剑已出手,不留活口。」真刚挥砍长剑,击碎一旁石墙发出轰隆声响。
「不阻止乐音,公子扶苏那头恐会生变,赶紧杀了她。」
石墙碎裂的剎那,一名妇女恰走过墙后,她惊恐的眼神夹杂着惊讶与害怕,下一刻,鲜血从她的脖颈上溅洒而出。
她与我们毫无关系,也许只是出来市集采买,也许想去探寻亲友,但当六剑奴的剑割开她的脖颈之际,什么都没了。
什么,都没了。
一个毫不相干无辜的人,只不过被迫看了罗网一眼就丢掉了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