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筝先是彻底呆住了,而后闭上眼睛贪婪地在这个怀抱里呼吸,一如七年前一样。
是你啊。一直都是你。
让我心安,为我所求。
“阿酬……”
“阿筝。”银晚酬回应了他,手掌再次覆上他的手,纠缠着钻入指缝,由掌心相贴变为十指交扣。
他抬头看着漫天星空,似终于妥协在这上好夜色里。他道:“回去之前,先跟我去个地方吧。”
初冬促晚秋,先前仙境中的那片彩菊花田凋零之意更浓。但仍有几簇大团大团,开得又盛又艳,枝茎昂扬挺立着,不肯衰败,甚至不肯低头。
仿佛在执着地等着什么人的到来,年年如此。
这样的花丛在仙境中数不胜数,银筝实在瞧不出有何特别之处。若硬要说有,那就是这片花海里,只开了菊花。
万般秋艳浓就菊,谁能知是故人来。
银筝隐隐约约有猜测到些什么,但没有主动开口问。这时,身旁的银晚酬道:“师父,师娘,你们最不想见到的人,又来叨扰你们了。”
银筝歉疚地抿了抿唇。
七年前鎏金城被破,当时的护法和右护座皆身死,这消息他也是后来醒过来后才知晓。但苏醒后仙京的变故又当头而来,他脑子早已乱套,哪里还顾得上去寻这二人的尸首。等到反应过来,想替银晚酬去好好安葬时,却得知尸身早已不在原地。
这些年他没敢和银晚酬聊过这件事,以为银晚酬也沉浸在不得亲手安葬师父师娘的遗憾和悲伤中。
没想到,他一直是知道的。
不,不仅知道。或许,就是他亲自选择,将他们的魂灵埋葬在此处的。
“师娘喜欢彩菊。”银晚酬道,“那天……”
他突然像是不愿在继续回忆,目光呆滞了一会儿,摇了摇头:“算了。”
银筝没说话,闭了眼兀自在心里致哀。
师……父,师娘?
或许你们根本不愿意见到我,根本不愿意听到我这样唤你们。你们的死、鎏金的变故皆因我而起,我可能真的罪无可恕。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我知道在死亡面前,在天人永隔面前,“对不起”这三个字真的太过太过无力。我不知道晚酬缘何愿意让我来见你们,道歉、伏罪、自裁……
可我还不想死。说句厚颜无耻的话,谢谢你们照顾晚酬这么多年,谢谢你们让我遇见了他,谢谢你们……把那么好的他留给了我。
我想陪着他,我想和他在一起。我很快就要被打落凡间俗世了,我会陪着晚酬一起,仗剑红尘,实现他斩妖除魔的心志抱负。
我……
我有私心。请求你们,愿意让我和他在一起。
这么多年了,银筝极少有这么平静地表达感情的时候,哪怕是在心里默念的。
更别说是说对不起和请求。
可此刻他觉得,理所应当,应该得不能再应该。
二人沉默地站了许久,空气中渐渐有了比来时更深一层的寒意,似是故人还。
银晚酬忽而道:“师父,是你吗?师娘,是你们吗?”
他蓦地毫不犹豫跪下:“晚酬不忠不孝,辜负了师父的殷切期望!师父师娘九泉之下莫要生气伤怀,晚酬就、就要……”
就要什么?
他没继续说下去。
“如今晚酬还大逆不道,妄图……却也无法自拔,只能恬不知耻地,来求师父……求师父成全!”
两个男子的相爱甚至妄图相守,确实于至亲来说是如此残酷、天理不容的一件事情。
银筝看在眼里疼在心间,于是顾不上想那么多,银临仙君亦撩袍而跪——除了父君和母后,他还未跪过任何人。
可这一刻,心甘情愿,恨不得磨穿了膝盖磕破了头颅,来谢这番再也无可挽回的罪孽。
连银晚酬都没有拦他。
他们跪着,风拂过他们的面庞,不轻不重,不痛不痒。终于那股寒意似是要消退,银晚酬落泪喊着:“师父——!”
自是无人应。
银晚酬跪坐下去,自始自终没有得到任何人的原谅。
直到天黑,他才意识到银筝还陪他跪着,骄纵惯了的身体恐是受不住。他又重重磕了几个响头,终于站起来,扶着银筝:“起来吧。”
银筝扶着他的手,想要站起来,才发现双腿已经毫无知觉了。
“晚酬,我……”银筝面色难堪地看着他。
银晚酬抿了抿嘴唇,什么也没说,拦腰把他抱了起来。银筝顺势揽上他的肩。
奇怪得很,两个人做都做过了,此刻在这片花田面前做出这样略显亲昵的举止,银筝还是不由得涨红了脸,恨不得把头全埋进银晚酬宽阔结实的胸膛里。
他想逃,可银晚酬却不着急。他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师父十几年如一日地养育栽培我,对我恩重如山,如今我站在他安息地,合该尊称他一声父亲。”
银筝缓慢抬起了头,看着他。银晚酬也低下头来回望他,眼里有再深切热烈不过的情意,浸得银筝心头如泉眼,暖流汩汩而淌。
银晚酬说:“如今你我心意相通,你……若愿意,也可称他一声,父亲。”
心意相通。
心里那股暖流不再满足于静静流淌,在听闻这四个字后轰然涌上鼻尖,连带眼眶都湿得一塌糊涂。
银筝带着朦胧的眼望过去,喉头滚动,沙哑着,哽咽着,低声呢喃:“……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