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一样东西。”姚谅从袖子里拿出一方小小的玉,玉石触手温润,棱角已经有些圆润了,主人似乎经常拿出来把玩。
“这也是在山洞里发现的。”姚谅道,她指了指玉石上的小字,“你看。”
“这玉佩是宫里的东西?”盛闻惊道。
宫里的东西大多都会写上敕造某某之类的字样,再标记上制作人和制作时间。
赏赐给臣子之后,臣子因为这些字样都不能变现,只能在家里供着,要是不小心弄坏了,说不定还要被指一个大不敬之罪。
“准确的说,这不是玉佩。”宁直拎起拴着玉石的红绳,这块玉偏平呈圆形,中间中空,“这是块玉璧。”
《尔雅·释器》中载,“肉倍好谓之璧,好倍肉谓之瑗,肉好若一谓之环。”
白话讲,就是宽边小孔的叫璧,窄边大孔的叫瑗,边和孔一样大的叫环。
“我都不知道我那表哥是不是真蠢了。”盛闻扶额。
璧乃祭祀用的瑞器,不是谁都可以随身携带的。
名字里有璧,还能拿到宫中赏赐的贡品,天底下能有几个人啊?
“只有一件事我不明白,肖璧在朝堂上振振有词,又为何要阻止屈鸿远进京?”盛闻道。
“肖璧弹劾的是谈康盛,那么…”姚谅语出惊人,“有没有一种可能,屈鸿远和谈康盛其实是一伙的?”
“怎么可能?”宁直不由得反驳,“屈鸿远为了进京告御状,连命都不要了,谈康盛玩弄陈州经济,以致民不聊生,他们天然就是死敌。”
“如果谈康盛当真不想让风声走漏,以融氏商行的势力,再加他一个四品官,能不能把屈鸿远永远留在陈州?”姚谅问。
“兴许…”宁直想了想,艰难地道,“能。”
百密终有一疏,一个四品官不见得能把一个县令一直盯在一处,但让这个县令悄无声息地永远闭嘴,也不算什么难事。
盛闻沉思片刻,他忽然在这盛夏的天气里打了个寒颤,“我要亲自去一趟陈州。”
“你怎么去?”宁直问道,“那位已经定下人选了,你错过了那个时机,如今再提,难免会遭人忌惮啊。”
“去不了我就偷着去。”盛闻道,“我爹总不会诛了我的九族。”
这笑话一点也不好笑。九族之内的宁直敷衍地笑了笑。
“要是我所猜不错。”盛闻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如果肖璧所做的真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奶奶也不会要我留他一命了。”
“我已经…”盛闻道,“就怕谈康盛现在做的才是对的。”
“哇呀呀呀。”他抓狂地把地上的杂草全连根拔起,“我现在都搞不懂到底谁对了。”
“那现在?”姚谅道,“这些土匪要送到京兆尹去吗?”
“送大理寺。”盛闻恶狠狠地道,“就算没法绊住廖建柏,我也要给他添点堵。”
“这对安乐公世子可不是好事。”宁直叹道。
“我管他?”盛闻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我还想问问他私底下养了一群土匪是什么意思呢?”
“就冲这个,我爹砍了他都不为过!”盛闻道,“姚姑娘,你说,为什么要送大理寺?”
“管子曰:法者,天下之程式也,万事之仪表也。”姚谅道。
她冷声道,“土匪就是土匪,不管以什么目的标榜自己,都不是作为强人剪径的道理。”
“长此以往,如果所有人都认为自己有理,全上山当土匪算了。”
“然。”盛闻道,“正是此理。”
“我要先去一趟刑部大牢,再回…请示。”盛闻站起身道,“你们可要…”
“可要跟着我去陈州?”
“我要去的。”姚谅二话不说地道,“你们来时可带了马匹?”
“带了。”宁直答道。
“我骑马回东邑村一趟拜别父母,再回城里稍作准备。”姚谅道,“盛公子出发时尽管叫我。”
“好。”盛闻应了一声,随即看向宁直道,“直儿,你呢?”
“若是你不愿意,我绝不勉强。”盛闻道。
“公子如今去陈州,是为了什么?”宁直不答反问。
“为了什么?”盛闻挠头道,“我也不是很清楚。”
“我只是感觉事情可能要大条了。”盛闻道,“恐怕只能用我的身份弹压一番——且行且看吧,若不是我想的那样,更皆大欢喜,就当游山玩水了。”
“直明了。”宁直沉默片刻,“愿追随公子。”
“但使忠贞在,甘从玉石焚。”
两人执手相看泪眼,盛闻才道,“听不懂啊。”
真是抛媚眼给瞎子看。宁直气得快脑溢血了,他发誓日后不再跟盛闻拽什么诗文了,反正对方也听不懂。
盛闻不知道他该何去何从,宁直现在又知道吗?
宁直心道,他是抱了何等的觉悟和决心才迈出这一步?
他付出了自己的忠心,他的主君却说听不懂?
盛闻拍了拍宁直的手背,“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直到宁直骑到马上还没缓过神来。
古代文人为了得到帝王的青睐,常常自比为妻子,屈原离骚中所写“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可以说是开了这种以夫妻喻君臣的写作先河。
盛闻所念的这首词是北宋词人所做,随着经济的发展和新乐府运动等一系列的社会变化,诗词的理解门槛降低了不少。
这就导致自诩老派文人的宁直有些羞耻起来了。
他也不是没给皇帝写过的诗中自比自怨自艾的怨妇,或者相思难解的闺中少女。
但这首词未免太直白了点。
“你还未给我写过这样的情诗呢。”姚谅瞥了一眼魂飞天外的宁直。
“专心骑马,再小心跌下来了。”
两人为了回乡孝敬父母的礼品并未遭到明显的破坏,姚谅找到那堆山洞时也一并发现了这些被抢走的货物。
只是可怜了马,现在完璧归赵,货物都放在马屁股上。
“你说他什么意思?”宁直苦恼地道,“我原本只打算在到了年纪,就领一个日日点卯的小官来做。”
“这些天我以为太子有远志,好容易下定决心辅佐他,在东宫做个幕僚也不算违背了初心。”
“你猜怎样?”宁直道,“我今日同他挑明了话说,他却说他没考虑过要坐那个位置的事?”
“真是岂有此理。”宁直烦躁地把马鞭在手中抽来抽去,“既不想坐那把椅子,又同我说这些没用的话做甚?”
“你只说你想不想呢?”姚谅骑马与他并行,大雍朝民风开放,女子胡服骑射并不是什么罕见的事,许多女子也以胡服为美。
姚谅马背上的功夫是宁直和老皇帝一手教出来的,自然不差。
“我从前一辈子只对两个地方有印象,一个是宫里,一个是东邑村。”姚谅道,“虽下过江南,但那时候整日都在船上,记忆里除了水还是水。”
“卖了这几年的豕肉胡饼,我才意识到这天下之大。”姚谅道,“好容易重来一次,有这样的机会,我断不会只在一个地方停留久了。”
“我要看长河落日,观塞北飘雪,见江南水乡。”姚谅道,“这陈州,我还非去不可。”
“既然你都这样说了。”宁直道,“我自然要舍命陪君子了。”
“别提这些酸话。”姚谅白了他一眼,打马走在宁直前面,“一来防身的手段我不缺,二来跟在太子身边,刺客头一个刺的肯定不是我。”
“我且问你,荏染。”姚谅叫了宁直的字,“你当真甘心?”
“明明有一腔报复,满腹才华,只甘心做一把人手里没思没想的刀子?”
“他是没心思,你呢?”
“都是龙子凤孙,有什么高低贵贱?你扪心自问,你对那个位置就没心思吗?”
宁直一时哑然。
良久,他道,“我还是算了。”
“嗯?”姚谅回了他一个疑惑的鼻音。
宁直玩笑道,“你当贵妃时就把合宫杀了个七七八八,你要是再当了皇后,三宫六院还能不能有活人呢?”
“你要是敢做那样腌臜恶心的事。”姚谅一抬下巴,“本宫肯定头一个杀了你。”
“多谢娘娘不杀之恩。”宁直笑道,“我是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
宁直靠着玩笑把这事轻轻拨开了,他自己心里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他继承了老皇帝血脉里的生性多疑,见了谁都要先怀疑三分。
宁直这样的人,要是有人压得住他,的确是把趁手的好刀。
主人一旦出现颓势,他就会立刻翻身背主。
他一旦坐上那个万人之上的位置,无人敢劝谏无人能制约。
宁直自己知道,他一定会成为一个史书上都留得下名号的暴君。
宁直原以为自己道心坚定,一问了盛闻,他现在也被对方搞得迷茫起来了。
“你有没有留意过?”姚谅忽然问道,“太子身边的龙卫去哪儿了?”
“似乎…”宁直回忆了一下,他不确定地道,“似乎前几天就从四个变成两个了,今日好像只有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