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铃声清脆地响起,银灰色头发的年轻刑警在居酒屋玄关掸落肩头的碎雪,脱下外套向里间走去。面目和蔼的老板抬头看了他一眼,露出亲切的笑容向他打了招呼,眼尾因为笑意而生出岁月的细细褶皱。
“还是老样子?”
“是的,麻烦您了。”
他在角落里的老位置落座,居酒屋只有零零散散的几位客人,而其中一位就坐在他的对面,身侧还恭恭敬敬地侍立着一位年轻人。
穿着黑色西装,衬衫敞着领口的年轻男人举起手中的啤酒罐微微倾斜向他示意,男人遮住额头的长刘海下有双细长冷锐的眼睛,右脸颧骨上的一道伤疤则给他增添了几分凶恶危险的氛围。
笹塚冷淡地颔首,对上男人半是挑剔半是探究的目光。
“哟——看你这样子,在‘那边’碰壁了?”
“……还好。”
“都说了,那是什么地界,住的是什么人——能闻不出你身上那一股条子味儿吗?”
——又不像那些女高中生。
笹塚敷衍地应了声,他确实进展不算顺利,因为他面对的人们太过小心警惕。
在东京这个繁华的国际化大都市的边缘,依然有很多阳光照不到的角落。那些聚集着黑户和一代代非法移民们的拥挤逼仄的棚户区,那些在夹缝中营营碌碌的底层人们。
在那里可能会遇到形形色色游走在边缘的家伙们,小偷,混混,流浪汉,诈骗犯,卖春女,皮条客……
那也是某些非法宗教滋生的土壤。
“嘛,毕竟阴沟里的老鼠也有老鼠的生存法则。”男人自顾自地灌了口啤酒,“就像我们这样的垃圾……不也有垃圾的用处么?不过,最近是吹得什么风,让‘贵客’这么频繁光顾垃圾中转站啊?”
“……那不关你的事吧。”
“哼……我这边可不想这么经常和条子打交道呢。”
啤酒罐的底轻轻磕在桌面上,男人的语气带着几分警告的意味。
“你啊——河边走路,小心湿鞋。”
“……”
笹塚无动于衷,从兜里翻出打火机和烟盒点起了烟——这家店并不禁烟。
男人轻轻啧了一声。
“喂你这家伙——!”
男人还没说什么,一直尽忠职守戳在一边扮演人形立牌的年轻小弟没忍住双手握拳对笹塚怒目而视。
“好了,这没你的事,你自己找地方喝酒去吧。”男人厌倦地叹了口气挥手让小弟退下。
“可是,大哥——”
“不用我重复一遍吧?”
小弟委委屈屈又忿忿不平地退下了,笹塚瞥了他一眼。
“新面孔?”
“啊啊,不用在意。”
男人微微眯起眼睛,事到如今,他这艘贼船——说来好笑,警察的贼船——已经上去了只怕是不好下来,自己当年多半也是被传染了一起发了疯,才会鬼迷心窍答应做这个疯子的线人。
居酒屋室内暖黄的灯光柔和了银灰的头发和冷峻的轮廓,低垂的眼睑半掩着栗色的眼瞳,沉默的年轻刑警看起来安静而木讷,笼罩着淡淡的倦意和空茫气息。只是坐在对面的男人曾直面过他展露真实内心的模样,丝毫没有被这样的表象所迷惑。
——冷静的疯子,这是他对笹塚的评价。
他第一次见到笹塚的时候,还仅仅是泥惨会旗下一个次级组织小干部的手下,负责处理最底层的脏活儿,虽说也能使唤几个小鱼小虾,但对于会内而言,他不过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不知何时就会被用过即弃的小卒子,即使哪天死了,也不会有人追究。而与之相反的是,那个姓鹫井的小干部,则干着情报屋的活计,颇有些门路,据说在会内升迁有望。
至于笹塚,那会儿还是个大学都没毕业的毛头小子,然而正是这么一个从未接触过暗面世界的毛头小子,不知从哪儿摸清了鹫井的所在,孤身一人登门拜访,要和他做情报交易。
……也不知道该说他是勇气可嘉还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在当时正自觉飞黄腾达有望而自鸣得意起来的鹫井看来,自己的时间和精力根本没必要浪费在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身上,鹫井大肆嘲笑对方的莽撞和愚蠢,吩咐手下的小弟们给他个教训,把他好好打一顿赶出去。
颧骨上斜着一道伤疤的青年听到消息匆匆赶回的时候,映入眼帘的是十几个鼻青脸肿在地上打滚哀嚎爬都爬不起来的小弟,与台风过境般的满屋狼藉。
“喂!鹫井大哥呢?”
他揪起其中一人的衣领吼道。
“……顶,顶楼……快,快去救大哥!”
“啊啊,疯了,那个疯子!”
“——那家伙才不是人,是恶鬼啊!”
眼前的一切是真实的吗?他没有喝多产生幻觉吗?否则他为什么会看到鹫井大哥被人单手拎着一条腿,从25楼悬空倒吊着发出凄厉又卑微的惨叫和求饶?
而轻松地单手倒提着一个成年男子,一脚踩在女儿墙边缘正在逼问什么的,是一个和自己年龄所差无几的伤痕累累的青年。
……真是活见鬼。他一时哑口无言。
从小弟们磕磕巴巴的描述里看,这家伙来的时候不仅单枪匹马,甚至手无寸铁,全程能用上的“武器”都是随手从房间里拿的零碎或者从其他人手里抢过来的,然而就这样,他就这么一个人挑了整个场子,撂倒了这群有刀有枪的极道,把他们小头领的性命捏在了手掌心,乃至把泥惨会的脸面都一起碾在了脚底下。
“喂……你。”
握着枪的手在冒汗,而对方听到动静微微侧头,银灰色的额发下,那双眼睛近乎机械地转动,向他投来视线。
——干涸的,麻木的,疯狂的,令人从灵魂深处感到战栗的视线。
危险,危险,他头脑中的警报声滴滴作响。他在极道组织底层干了这么些年,也算是见识了人世百态,因此他也知道,一个什么都无所谓了的人,一个没有任何可失去可顾忌的人,一个彻底断绝了后路的人——究竟有多么危险。
“……不要来打扰我,问完自然会放了他的。”
看着他手里的枪,银灰发青年用冰冷而嘶哑的声线给出了回应,那声音就像喉咙里吞下了呼啸的寒风又在肺腑冻结了冰与霜。
大概是因为极端恐惧与脑部充血,距地七十多米倒吊着的鹫井的惨叫和求饶声越来越微弱了。
“……”眼下请他就此住手显然是不现实的,伤疤青年深深吸了口气,压抑住自己的头晕目眩。
“好,如果你现在不能放过大哥……那干脆请你放手吧。”
“……哦?”无视了鹫井的状态,对方终于给出了点像活人的反应,那双死寂的眼睛缓慢地眨了眨。
“别误会……我对大哥没什么意见——无论是正面还是负面——也不是想因此得到什么。”伤疤青年挑了挑眉梢,语气严峻又混合着漫不经心的凉薄,“但……这是颜面问题。”
细长的眼睛静静觑着高空中鹫井尊严尽失的模样。
“……这事关我们泥惨会的颜面问题。”
他扔下枪,低头。
“像我们这样的小弟,鞠躬也好下跪也好被踩进泥里也好——或者像这样被你拎在楼顶上也好,都没问题。”
反正是像破布一样可以随意丢弃的东西。
“——但像鹫井大哥这样的不行。因为不行……所以,我只能请你就这么放手吧,这样大哥姑且也算是向会里‘尽义’了呢。”
“……”
“或者我向你提出一个解决办法如何?虽然不知道你想问鹫井大哥什么,但他这个样子恐怕想答也答不出来了吧。但……如果你不介意,我会尽我所能回答你的。”
“……你吗?”
伤疤青年扬眉笑了笑。
“哼,所谓鼠有鼠道……也别太小看给大哥跑腿的小弟的消息灵通性嘛。”
片刻的安静,那双呆板空洞的眼睛又移回鹫井身上瞧了瞧。
如果鹫井已经是可以被舍弃的……那这样的僵持也确实没什么意义了。
“…………知道了,那就这样吧。”
银灰发的青年到底没有松手,他把已经昏厥过去的鹫井拖上来,扔垃圾一样扔在脚边。他盯着伤疤青年,于是对方把刚才丢在地上的枪踢了过去,举起手耸耸肩示意自己没有恶意。
“补充一个忠告……你最好抓紧时间,其他人差不多也快到了。”
虽然看起来依然气势逼人,但这家伙在这样的打斗过后状态也已经是强弩之末。如果再想办法拖延一下等支援到,收拾掉他也不过是时间问题。但……
那人用袖子擦了擦嘴角的血痕,神色淡淡地投来一瞥。
“你叫什么名字?”
这样问着的语气里,仍然察觉不出任何好奇和生机。
尽管是自己先产生了探究欲,但和这样的家伙扯上关系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呢,伤疤青年在心底叹了口气。
“早乙女,”他答道,从上衣口袋里翻出一张名片递过去,“早乙女国春。你呢?”
“……笹塚卫士。”
虽然有预感迟早还会有再见面的一天,但早乙女那时候也没料到他们的身份会有如此惊人的转变。原本如日中天的鹫井因为此事一蹶不振,反而是早乙女这边的处事方法得到了上层的赏识,在短时间内节节攀升,还全盘接手了鹫井多年经营而来的情报网络,在泥惨会中成了有头有脸的年轻干部。
某天他带着小弟们在商业街遇到“丸暴”巡检,两拨人一言不合就互呛了起来,附近警察署的巡逻警员很快也赶到了现场,在一边看着这情形犯难。也就是在这时,正在对警察们冷嘲热讽的早乙女在那几个警员里看到了熟悉的身影——穿着崭新警服的身影。
——然后他就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死。
……
“我该说声恭喜吗?这不是混得很不错嘛。”
暮蔼沉沉,银灰色头发的青年已经脱下了警服,手指间夹着一支烟靠在墙边。
早乙女嗤笑了起来。
“虽说现在这样子多少也是借了你的光……不过我可不想对你说恭喜啊,居然当了条子,还以为丸暴那群人已经是没救的极限了——啊,这个国家果然完蛋了吧?”
“……那要谢谢你这么看得起我了?”
笹塚吐出一口烟,小半张脸模糊在烟雾中。早乙女默不作声地打量着他,很奇怪,很奇怪,上一次那种被逼到绝境的紧绷感消失了,虽然还是一副阴沉沉的死人样,但并不是以前那种仿佛被夺去了一切的虚无和空洞,不再笼罩着如同随时都会跨越界限滑入深渊一般的岌岌可危气氛。
一切尖锐的疯狂的危险的破裂的痕迹都被隐没在烟雾里,完全看不出一点当年那位杀上门来掀起惊涛骇浪的“恶鬼”的影子。
“真是的,像你这样的家伙居然夹起尾巴装作无害去做公权力的狗……”
“不是挺好吗,我很喜欢狗啊。”
笹塚无视了他夹枪带棒的讽刺,慢吞吞地回答。
……虽然收敛起了疯劲儿,但如今这种态度怎么更让人火大了呢。早乙女撇了撇嘴角,也给自己点了根烟。
“所以尊敬的警察先生找我这个极道又有何贵干?”
“……以前我听过一种说法,在人群中,绝大部分人是无害的‘食草动物’,少数人是凶恶的‘食肉动物’,当然这其中也有暧昧介于二者之间的‘杂食动物’。”
这是他曾经从吾代忍那里听过的说法。
“……但你不认为还需要再从其中细分出一种吗?追逐着腐肉与死亡的……‘食腐动物’。”
“…………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
银灰发的年轻警察从衣袋里摸出了什么东西,他摊开手掌,三颗骰子静静地躺在他掌心,在暗沉的暮色中红得妖异。
“要久违地赌一局吗?”
他淡淡地问。
“你知道我现在在警署实习——就赌我在三个月内能不能进入本厅的搜查一课。”
“这是什么鬼的话题转换方式?哈,三个月……你果然还是那个疯子。”早乙女喃喃道,“好吧,你先说赌注是什么?”
“如果我输了,我们从此再无瓜葛,以前问你的那件事也就当做没发生过——我知道你不想与‘他们’扯上关系。”
“……”
“如果我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