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风之中，江月蘅的头发翻飞，隐于黑暗之中的眸光微闪，狭长的眼尾流露出冷冽狠戾。

游青碧包在嘴里的最后一口虾咽下去，却如卡在喉咙一般，浑身一紧，连拒绝的话都说不出口了。

游青碧后悔极了。

若说姐姐是这个世界上最有耐心最好脾气的师父，那江月蘅绝对是这个世界上最恐怖最阴鸷的师父。

只要一个眼神，游青碧就知道自己做错了，觉得立刻要被他一巴掌挥来，摔死在石壁之上。

在姐姐那里，假装哭几声，或者抱着姐姐撒个娇，总是能糊弄过去。可是在江月蘅面前，别说哭了，连大气都不敢喘，十个手指头十个脚指头都绷紧了，就怕一个不认真，记错了法诀或者用错了手印，被他罚做一百次。

若是这样罚也算了，好几次，她记混了法诀，本是要飞向对面的石头噼里啪啦砸在自己身上，江月蘅便在一旁看着，等她哀嚎完了才道：“今日只是些小石头，若是巨石，你这一身肉，怕碾得比你包里的肉饼还要碎。”

游青碧躲在暗处咬牙切齿地看着他。

走之前，江月蘅还不忘给她布置作业，让她在自己下一次来之前，将书上的法诀招式熟背于心。

游青碧暗自叫苦，却也不敢怠慢，不知他何时会来这里，只得拼命练习。这样一忙碌起来，日子便不再难以打发。

可惜她资质平庸，还没等全部背完，江月蘅便又拎着食物到了冥渊。

游青碧看着江月蘅手中的吃食，忧心忡忡地去接。

“背完了再吃。”

游青碧幽怨的眼光看向江月蘅：“殿下，我真的好饿。”

江月蘅面无表情，声音冰冷：“早些背完，早些吃。”

游青碧只好站直了，支支吾吾开始背：“手置丹田，无念入定，一刻而止……”

背到一半，她悄悄抬头看向江月蘅，见他面无表情地盯着自己，立刻怂了，像被猫凝视着的耗子一样动也不敢动。

结结巴巴背完了第一本，游青碧开始慌了，解释道：“这里又暗又燥，我睡也睡不好，眼睛又看不清，还有怨气老是骚扰我，我就背了一本，其他的背不了，你打死我，我也背不了。”

说完，她摆烂似的做回毯子上，哭道：“我不吃，我也不背。”

话音刚落，江月蘅提着包裹便要离开。

游青碧悔得肠子都青了，跟这个家伙哪儿有什么条件可以讲，他这一走，要真再也不拿吃的来，那她当真得哭死了。

她一急，站起身就要去拉江月蘅。

谁知脚下一个踉跄，身子失去平衡，便朝着江月蘅扑了过来。

在马上就要抓到他的衣服瞬间，江月蘅往后退了一步，眼睁睁看着游青碧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这一摔，真的很痛。

地上全是坚硬的石块，她的膝盖和手肘都磕在了上面，最惨的还是下巴，就听“咚”一声，整张脸都麻了。

浑身痛得不知道先顾得上哪边，眼泪止不住就流了下来。

身上的痛是真的，心里难受也是真的。

即使她不断去提醒自己，他本就是这样冷血无情的冥主，可他退开的那一步，还是真的伤到了她的心。

她怎么可能不在意他一次又一次地避开呢？

只是假装不在意罢了。

江月蘅冷眼看着她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昏暗的光中，她肩膀微颤，眼泪顺着脸颊落下来，落在了瘀青的下颌处。

手便捏紧了一些。

待游青碧缓过劲儿来，江月蘅突然开口道：“加上上次的东西，一共十一文钱。”

“你，你还找我要钱！”游青碧瞪大了眼睛，彻底炸毛了，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涌了出来，骂道：“你不让我吃，你还让我给钱，凭什么啊！”

江月蘅沉默片刻道：“这是谢必安和范无咎的钱。”

游青碧一时语噎，竟不知如何反驳，只一把抢过他手中的包裹，道：“我给了钱，你就不能不准我吃东西！”

说完，便一瘸一拐地坐回床边，打开包裹里的油纸。

见到芙蓉糕的那一刻，游青碧双眼放光，一身的疼痛也都消失了，只剩下肚子里的馋虫不断叫嚣。

她一张嘴，刚才磕着的地方便痛了起来。

于是，在幽暗的角落里，江月蘅见到了一个一身棉衣，头发用一只素簪子胡乱挽着，摔得一脸灰，却咧着嘴，忍着痛费力吃着芙蓉糕的邋遢少女。

他上前几步，用灵力愈合了她的伤口。

身上的痛一点点儿地消失，游青碧心里渐渐没那么生气了，可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简直没骨气，便专心吃着自己的芙蓉糕，硬是将谢意吞进了肚子。

待最后一块芙蓉糕吃完，游青碧满足地打了一个嗝。

“吃完了？”江月蘅从手中唤出冥光剑：“那就继续吧。”

游青碧的脑子飞速转了一圈，想了片刻，觉得还是继续修炼最为稳妥，立刻做出一副勤奋好学的模样，认认真真地跟在江月蘅身边，一板一眼地学着他的每一招。

也许是吃饱喝足有了力气，又或者是她在江月蘅面前挽回一些面子，这一次，她学得顺利了不少，甚至能将接下江月蘅一招半式。

后来，江月蘅一走，她倒头就睡，竟一点儿噩梦都没有做。

自从能接江月蘅一招半式之后，游青碧便有了干劲，日日苦练法术，背诵法诀，只有在肚子饿了的时候，会去看刻在石壁上的数字。

约摸着已经快三个月了。

距上次江月蘅带吃的来，已经过去了快一个月了。

他是生气了？

觉得自己烦了？

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耽搁了？

还是觉得跟一个凡人在一起，有失身份了？

游青碧晃了晃脑袋，决定不去多想。

他留下的书还有不少要记的，就算他以后都不来了，那她也得好好熬过这剩下的一年多。

一边想着，她一边又在石壁上划了一笔。这一笔刚落下，就听身后有了响动。

“是四个月零六天。”

游青碧立刻转头，见到了黑暗中熟悉的影子。

“殿下！”

她急忙上前走了几步，才见江月蘅拎着一个包裹站在暗处，她回头又看了看刚才自己站过的地方，那里只隐隐有些许的紫光，其他什么也看不见。

游青碧问：“这么黑，你也看得到吗？”

江月蘅将手中包裹递给她：“我的眼睛在暗处待久了，已经习惯这样的光线了。”

游青碧抬起头看向江月蘅，突然蹙起了眉头：“殿下，你受伤了？”

江月蘅不知道她怎么看出来的，自己明明已经藏好了伤口，没有露出一丝的痕迹。

他不回答，只道：“吃完之后，到我这儿来背法诀。”

游青碧却再次强调：“你受伤了。”

“无妨。”

“你伤得重吗？”

“书背完了吗？”

游青碧的指尖微微动了动，压制住想要掀开他衣襟的冲动，道：“我是什么冷血无情女魔头吗？你受伤了，我还要当看不见，让你继续教我？”

江月蘅道：“小伤而已。”

“小伤？”游青碧道：“都没办法愈合还是小伤吗？你以为你藏着我看不到吗？那么重的血腥味，你没有闻到吗？”

江月蘅看着她生气的表情，说不出半句话来。

游青碧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觉得愤怒：“殿下，你不要把我当成无稽山上那些家伙，我不是！”

她气急败坏地瞪着江月蘅，半晌才听他道：“告诉你了又怎么样？”

游青碧捏紧了拳头，恨不得一拳打过去：“好，是我自作多情，你就流血流死吧！”

说完，她自顾自地取了食物开始吃，可心中有气，便如一口小兽撕咬猎物一样，将手中的豆腐皮撕得稀碎。

吃到一半，游青碧不那么生气了，抬起头见江月蘅依然隐于暗处，便先开口问：“查聂那边怎么样了啊？”

“查聂的九阡十陌阵拖住了不少天兵，好在若乐最终发现了破绽，打破了阵法，顺利进入了极北之地。缠斗数月才将查聂围困，谁知他身边的将士宁死不降，所以几乎全军覆没。希墨带去的十二万天兵，折损三万多，也算大幸。”

游青碧双眼瞪大，一脸喜色：“那若乐神官回无稽山了吗？”

江月蘅抬眼瞥了游青碧一眼：“你很在意他？”

游青碧蹙眉道：“我还跟邱英姐姐说，等若乐神君回来了一定要告诉我，我还等着把书给他修好呢，结果现在关在这个地方……”

她耸了耸肩，无奈地转换话题：“寒燮和落也有消息吗？”

“没有。”

“那影娘找到了吗？”

“找到了，宁死不说。我烧了她半生修为灵力，放她走了。”

“你让赫图他们跟了吗？”

“她半条命都没了，躲进了山里，一直没有出来。”

游青碧有些失望，低声道：“他们到底躲在哪儿了？”

“你就那么恨寒燮吗？”

游青碧转头看向江月蘅：“我不是恨他，我只是怕他再做出什么危害三界的事情。他为了杀掉海妖，做出那样的事情，就一定还会做出更匪夷所思的事情。而且，虽然想让我盗取殊时的是落也，但说不定背后也有他参与。”

说到这里，游青碧突然又想到了什么，开口问：“对了，落也制造的那些怨灵殿下都抓到了吗？”

“最厉害的那个，今天抓到了。”

“所以你是抓怨灵的时候受的伤？”

“嗯。”

游青碧稍稍松了口气，又道：“那你还来给我送吃的。”

江月蘅不再说话，游青碧只好继续吃自己的豆腐皮。

过了一会儿，游青碧突然想起自己在这里已经待了四个多月，又道：“那现在快要到秋天了，对吧？”

“快了。”

“那……殿下……你下次来的时候，能不能请谢必安他们帮我去鹿浦，买一碗长寿面？”

江月蘅道：“还要吃什么，一起写下来。”

游青碧立刻取了纸笔，写了桂花酒酿醪糟、枣泥酥皮胡饼、梅子酒和长寿面。

这一次，江月蘅只是坐着，看游青碧认真地练习自己教的法术。

她的额头满是汗水，发梢沾湿，嘴里念着口诀，屏气凝视，心无旁骛。纤细的手指在胸前比画，身体渐渐虚浮于空中，四周灵力凝聚，砂砾飞旋于她的四周，顺着她的手幻化成了一把利剑。

作为桃佩上神的女儿，游青碧没有继承她母亲一丝的天赋，好在身处冥渊，心无杂念，加上日日苦练，竟也算过得去。

游青碧看着藏于暗处的身影，觉得他模糊的轮廓好像马上就要融进黑暗之中，消失不见。

那三百年，有没有谁在这里陪过他呢？

或者，那三百年太过孤单，他才会想要过来陪一陪自己呢？

游青碧不敢问，怕他结痂了的伤口被她扯开，重新流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