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贴得太近，少年的呼吸密密麻麻喷在颈侧。细密炽热，如同雪后林间熟透坠落的浆果，在耳畔炸开清甜的汁液。

易伍止不住发颤，汗毛像含羞草的触角，蜷成骤缩的叶脉。

温热的掌心擦过她的腰侧，失控的火龙便沿着他触碰过的轨迹，直直窜升，一路席卷她的脖颈、肩膀，最终沉淀在胸口。

很快，来人退回安全距离。可颈间还残留着他的呼吸，像月光泡过的蛛网，凉而黏地附在皮肤上。

很多很多次，易伍告诉自己，要逃避、要抗拒、要远离，所以她才能对着管小安慷慨陈词——远离男人，恐惧亲密，痛恨爱情！

可这男人里并不包括季宁。

哥哥永远是好的，和其他所有男人都不一样。

然而殊途同归——她不敢用世俗感情来玷污季宁，如同不敢在宣纸上泼墨，怕毁了一幅水墨丹青。

骗不了人的，只有这心悸，对，熟悉的心悸。

明明是朝夕相处，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人，怎么现在每次见面，哪哪都不一样了？

那个沉默寡言，身体在宽大海青下晃晃荡荡的男孩，哪里还能找得到？眼前站着的，是光彩照人的大明星，模样已和过去无法重叠。

季宁的身高早过了一米八，依然清瘦，但一如既往地挺拔。身上是剪裁得体的海蓝色呢子大衣，看上去很是绅士优雅。挺立的背脊将大衣撑得挺括有型，像雪山横亘的棱线。五官日渐锋利，眉宇间除了少年气还多出了几分清冷——

可唯独那双眼睛，一如从前。清澈明亮，像林间鹿瞳，透着令人安心的温度。

“哥，你怎么上来的？爬窗户？！开什么玩笑！你以为你几岁？” 易伍压低声音急急地问。

“几岁都可以。” 季宁双手插兜，微微抬起下巴，“只要我想。”

易伍瞪了他一眼：“不是说有演出吗，怎么突然回来了？” 说着她抬手，借着月光，轻轻拂去了季宁肩头落下的细雪。

“冬至，肯定要回来的。” 季宁声音温柔，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微微冻红的鼻尖，“下雪所以航空管制，本来可以更早的。”

“该不会是怕我挨打吧？去年妈妈不让你从正门进，今年你就翻窗？” 易伍没忍住，低低笑出了声，“哥，我没那么脆弱，真的。”

易冬至，降生在“冬至”这样合家团圆的好日子，自然是有福气的。

每年这个时候，易国昌必定雷打不动放下手上所有工作，飞去英国给他庆生。只留下谷佳慧满腹怨恨，拿自己女儿撒火成了每年的固定节目。

“我人机灵，反应又快。妈妈追我，我就绕着桌子做圆周运动。阿姨也护着我，真受不了什么伤。今年我看形势不对，干脆等她睡着了再回，怎么着也吃不了亏。你还担心我？”

季宁嘴角微颤，可他什么也没说。

良久，他将暖气片上烤得热乎乎的大橘子塞进易伍手里：“先捂捂手。”

然后，他的手滑入大衣内兜，拿出一个饭盒，小心翼翼地打开，“吃这个。嗯，还热着。”

福糕、寿团、禄粑。冬至吃这些，是季宁的家乡传统，但易伍觉得，哥哥每年近乎固执的坚持有些好笑。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下周有物理竞赛，吃多了甜的脑袋都不转了。” 易伍笑着嘀咕。

季宁眼里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温柔：“好。你每个咬一口，讨个彩头，剩下的归我。”

说完，他用湿纸巾擦干净手，从饭盒里一一拿出福寿禄，小心翼翼地递到易伍嘴边。

易伍轻轻咬一口——剩下的就被身旁的人顺势接过，无比自然地放进嘴里。

两人并排坐在床边，面朝着被鹅毛雪花装点的庭院。

雪簌簌地落在院里栽的紫竹上，叶片被压成弯弯的银弓。

他们的影子斜斜映在木地板上，像两株根系相连的树。

夜晚又静又美，只剩下暖气片低低的嗡嗡声与房间里交错的呼吸声。

“好美。山窗寒夜，雪洒竹林，原来是这么回事。” 易伍喃喃低语，“这种天气，好适合煮雪烹茶。”

季宁低低一笑，喉结上下滚动。

可易伍突然转头：“为什么说谎？今天新闻里明明报了，南边过来的航线全停了。你，是包车回来的？”

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他顿了好一会儿：“怎么这么问？”

“大衣下面结了冰。还有这靴子，沾的泥点每个颜色都不一样，泥巴跨省了？”

季宁低头，无奈苦笑：“真的......什么都瞒不过你。”

最早的一班飞机只到临近市，距离燕城还有几百公里。为了赶回来见她，他花了三倍的价钱雇车，中途又倒换了好几次，辗转奔波一路颠簸，才将将赶到。

“哥......” 易伍轻声唤他，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依恋，“下次别了。下雪路滑，天气不好很危险的。我能照顾好自己，真的。"

说着，她扯上了季宁的袖子：“折腾了一路，你累不累？”

季宁垂下眼睑，摇了摇头：“不累。” 睫毛的阴影，遮住了他眼底的血丝，“你去小卖部了？我发的短信，你没看到？”

易伍先点了点头，而后又猛地摇头：“什么短信？手机我没敢带回家，放小卖部锁着了。”

“嗯，猜到了。” 季宁又一次摸向内兜，掏出一沓厚厚的钞票，“这些你拿着。”

“干嘛又给我钱啊？” 易伍皱起眉头，着急推开季宁的手，“每次给这么多，我都不知道往哪儿放，真的！”

但季宁比她更坚持：“拿着。锁抽屉里还是放管小安那都可以。一个女孩子，手上不多拿点钱怎么行？下周比赛完了，请老师和同学吃个饭。对了，阿姨的红包给了吗？”

“嗯，给了给了。” 易伍点头如捣蒜。

自从易伍拒绝特招进游泳队，谷佳慧的情绪便彻底崩溃。

温顺如绵羊的女儿第一次违抗她的指令，翅膀还没硬就想飞，这是她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的。

所以，她连最后一点好脸也不打算给了。

冷战、辱骂、殴打、阴阳怪气，同时断掉易伍所有的经济来源。她以为这样，女儿就会幡然醒悟，乖乖回到她身边——可是并没有。

“我不要，真不要！你自己辛辛苦苦挣的钱，好好留着！老给我干嘛啊！”

兄妹二人在黑暗中拉拉扯扯——直到易伍一个不小心，碰倒了床边的板凳。板凳落地，发出一声钝响。

她倒抽了口凉气。

隔壁的谷佳慧本来就没睡熟，愤怒充斥着她的胸腔。这下，她彻底醒了。

易伍大了，打不动了。小时候还可以拎着耳朵提起来打，现在？这丫头会迂回跑，身姿还格外矫健。

挥出去的晾衣架只能扫到发尾，她追得气喘吁吁，没一会儿就败下阵来。

她后悔。做了这么多，辛辛苦苦筹谋，到底为谁辛苦为谁甜？每年冬至，她都为当初没能干掉易冬至这个杂种而咬牙切齿辗转反侧。

可造成这一切的根源是谁？

还是那个她一心一意为之付出的女儿！蠢到没边，豁出自己命不要也要救那个杂种！这才功亏一篑。

每年冬至，耻辱就像苏醒的蚁群，从记忆深处的巢穴倾巢而出。

她终于明白，从来就不曾有人站到过她这边——她的战场永远寂静荒芜。

“快躲起来！我妈过来了！”恐惧如蛇贴着椎骨走，易伍整张脸都变了颜色。

谷佳慧砸门进来的时候，易伍正端端正正地坐在床头看书。

听到动静，她怯生生地抬头：“妈，麻烦你以后进我房间，敲下门好吗？”

谷佳慧怵在门口，挑着眉冷哼：“呵呵，居然还知道回来？说吧，出去跟哪个男人鬼混了？好好的高中生不做，你是打算做婊子？！”

季宁此时正和她蜷在同一张羽绒被里，靠近墙的内侧。因为这句话，他的手背青筋暴起，牙齿快把下嘴唇咬破出血。

“我和管小安一起，小卖部有点事我留下来帮忙。您不信的话，可以打电话问她。”

“狐朋狗友！串通好了一起骗我？！天天给阿姨发红包，够大方啊！你的钱哪里来的？管小安负责拉皮条，你负责卖是吗？！”

易伍感受到了季宁的怒火，因为被子里的温度突然飙升。年轻躯体因为愤怒而震颤，像即将喷发的火山。

于是她不着痕迹地往他的方向挪动了半寸。

“如果羞辱我能让您好受点，我愿意被骂上千遍万遍。但是现在，我真困了。妈妈，您也早点休息吧。”

谷佳慧的瞳孔骤缩，抓起梳妆台上的木梳砸了过来。牛角梳齿划过易伍额角，在皮肤上犁出几道平行的血痕。

"贱骨头！跟你爸一样下作！"

发泄完毕，谷佳慧似乎寻回了一丝理智。她猛地深吸了一口气——空气里似乎弥漫着很一股奇特的香味。

她警惕地皱起了眉，目光在房间里四处游移，像监控探头般扫描着每个可疑的角落。

被子下，易伍的手抖得如同筛糠。她觉得自己下一秒就快闭过气去——

可并没有。

因为季宁的手突然覆了上来，与她的手指严丝合缝地交扣在了一起。

少年腕间搏动的血管紧贴着她虎口的生命线，两条青蓝脉络在暗处重叠。哥哥的体温透过交握的掌心传来，好像在说“不怕，我在”。

眼眶泛起潮意，她突然有了落泪的冲动。面对妈妈污秽不堪的花式辱骂，她早已刀枪不入。可瓦解坚冰的从来就不是刀斧，而是猝不及防的春汛。

谷佳慧四处搜寻无果，突然恍然大悟，猛地拉开了衣柜门，力道大到几乎要把门把手扯断。

紧接着响起的，是新一轮的咒骂。

“您在找这个吗？” 躲过一劫的易伍淡定地举起手上的橘子，“到家我就烤上了。”

谷佳慧恨恨瞪了她一眼，摔门而去。

季宁掀开被子，抬眼就看到易伍额头上的伤口。

“医药箱呢？” 他急急地问。

“抽屉第二排最右边。” 易伍冷静地答。

黑暗中，两人都只敢用气声说话。

季宁轻手轻脚下床，刚找到医药箱——

身后的易伍突然说：“哥，先别管额头了，帮我在下边拿个纸袋吧。刚刚太紧张了，我好像又有点喘不上气。”

季宁立即转头看她，才不多会儿，易伍的脸已经憋红了，唇色褪成了紫绀。

他着急翻动下面的抽屉：“你确定在这？没有啊！怎么会.......”

“没了。用完了，居然用完了吗？好久没发了，我都没注意。”

易伍发出了低低的喘鸣。

季宁奔到床边，喉头疯狂滚过：“我打120！坚持一下，小伍，再坚持一下！”

“别......别打。” 易伍的指尖堪堪勾住他袖口，力道轻得像蛛丝挂在悬崖边。

意识和呼吸一样，慢慢溃散。她的视野越变越小，最后只能看到季宁握着手机的手。

那修长的手指正在疯狂颤抖，和她刚刚如出一辙。

每个人的心底都有永远无法战胜的恐惧。哥哥是人，他也一样。

像刚刚他安慰自己那样，易伍也紧紧握住了他的手。

可下一秒，鬼使神差地，她觉得自己想要的，又不仅仅只是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