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津九重光重生了。

并非是传说中的转生异世界，而是像他曾经闲暇之时所想过的重回幼年。时间的表盘在他身上——或者说在整个世界身上倒转了十余年，唯独放过了他已二十八岁的思维。

只是，他重生的时机并不妙，甚至已经达到了何止不妙，简直是天崩开局的地步。

这可真是…太糟糕了……

腹中空虚无比，胃袋内不断翻涌的、绵长的绞痛让他止不住的干呕着，然而却连一口水也没法吐出，恍惚间甚至还让他产生出一种自己正在消化内脏的感觉。

这饥饿是如此突兀至极、来势凶猛，但又实打实地灼烧着他，方才踏出拉面店时腹部饱胀温暖的餍足感，已经随着记忆中那些被森鸥外院长收养后的记忆一起如镜花水月般转眼碎裂了。

看来只能拜托森先生尽快再捡到我了…突然从不说事业有成但至少能养活自己和森先生的大人，回到幼年差点被饿死的时候，我是有多倒霉啊……

宇津九重光本就出身横滨，对所有意外变故都持有一种平静的顺从，既然事已至此，那就接受吧。

他迷迷糊糊地一边低声咳嗽着，一边奋力将自己的身体从极为显眼的路中央挪到墙根下，直到靠在破破烂烂的砖墙旁边，而后将指尖抠入地面，依靠那一点刺痛让自己已然开始被饥饿麻痹，几乎停转的大脑还能再维持一会儿清醒。

在宇津九重光快要失去时间概念时，他的唇间传来了一缕带着贫民窟腐臭味的麦香，似乎是有人向他嘴里喂了半块面包。

他已然气若游丝几近昏迷，那一小团被强硬粗暴送入口中的食物几乎占据了他整颗大脑。

咀嚼和吞咽成为了他能够做出的唯二动作。

是森先生吗……？

他努力撑住眼皮想要看清面前两枚正不断晃动的黑色色块，然而对这具仅有十四岁的身体来说，能够撑到现在已经是极限了。开始只是食物沉入胃部带来的安定感，随之而来的便是难以抵抗的昏沉感。

宇津九重光带着满脑子忐忑不安陷入了一片黑暗。

………………

“森…先生……？”

宇津九重光陡然自空洞虚无的梦境中惊醒，他撑着身体向周身去看，就连指尖都透着点虚弱无力。

只是映入他眼帘的并非福利院那伴随他整个少年时期的狭窄房间，而是一个棚屋。这棚屋里几乎什么东西也没有，仅在角落处放着两块砖头，似乎是谁捡来随意扔在那里的，但根据砖头中间有些不自然的起伏，宇津九重光猜测，那底下可能藏着一只罐子，用以收纳雨水。

看来这次不是森先生收养了我啊，只是不知道除了他镭体街还有谁有这样的好心呢。

不是人贩子就万幸了。

宇津九重光从床——实际上就是一团铺于地面的碎布上爬起，扶着棚屋有些摇摇欲坠的墙面往外走。头顶上，棚顶似乎一直在颤抖，他不得不将重心转移到自己脚上，只是战战兢兢虚扶着墙壁，生怕自己还未报答好心恩人就将对方的栖身之所弄塌了。

“你醒了？哥哥！”一阵轻盈的脚步声自棚屋门口传来，他抬头望去，正与一个有着明亮银灰色眼睛的黑发少女四目相对。对方愣了一下，随后便惊喜地拍了下手，像清风一样又出了门。

那个样貌…感觉有些眼熟？

宇津九重光暗自思忖，尽力将面上表情调整到平衡在警惕与无害之间的样子，那是一般贫民窟孩子遇到危险时会做出的表情。虽说他已经离开这里多年，但在横滨、尤其是镭体街内成长的孩童对儿时回忆都尤为深刻，模仿一番也不算难事。

跟随脚步声而来的是轻声的咳嗽。

“在下名为芥川龙之介，此次救你只是舍妹请求。”面前少年身着贫民窟儿童标准套装，身形纤细，皮肤苍白，只有一双大而空洞的眼睛里闪烁着锐利之色，警告他人他并非软柿子。

仅从外表来看，面前这位少年显然十分符合日本人推崇的物哀之美，浑身气质一看就是个进东大文学社搞文学的好苗子。

宇津九重光默默地想。

芥川龙之介介绍完自己后又捂着嘴唇轻声咳嗽了几下，接下来的话语虽说还是无甚语调波动，但宇津九重光还是能从中听到一丝嗤笑情绪。

“不必再用那张伪装的脸面对在下，我们早已听说过你狡猾的名声。”

是啊，狡猾到能与黑市商人打机锋，结果一时不慎反被某个小团体里一些混账针对，即使有钱也差点被饿死啊。

宇津九重光无奈笑笑，调动起潜藏在深处的记忆，继续打量来人。比起那双眼睛，更吸引九重光注意的是对方黑白渐变的鬓角，这特征可以说是极为明显，很快就让他想起了前世一直有听说过的“不吠狂犬”。

想必另一位就是他早早失踪的妹妹吧。

他放弃面上伪装过的神色，又挂上前世已经养成习惯的微笑，举起双手向对方表示自己确实无害：“我是宇津九重光。既然芥川君听说过我的话，想必也知道我只是一介无异能的普通人，唯一可以称道的也只剩下不够聪明的大脑。现在还因为得罪了一个小团体弄得自己差点被饿死……”

“那些人可是成年人哦。如果是聪明人的话，想必只会等我死掉之后，将我的尸体交给黑商好榨干最后一丝利益吧。”

“成年人又如何。”芥川龙之介冷哼：“在下的罗生门可是能够吞噬万物的恶兽。”话音未落，他的衣角处便隐隐透出不详红光，阴影处的黑兽也睁开双眼蠢蠢欲动，如幽灵般缠绕在主人身边。

被芥川龙之介隐隐护在身后的少女绞着衣衫下摆，目光在二人之间游移，她伸手拉住兄长手腕，以一种恳求神色与之对视。方才还气势汹汹的芥川龙之介顿时泄了气，抿着唇站到一旁去。

“你好…宇津君……？我是芥川银哦，是哥哥的妹妹。”芥川银偏着头思索了一会儿，决定还是用姓氏称呼对方，她脸上露出一道小小的微笑：“天气有些冷了，哥哥最近的咳嗽也在加重…因为听说过你和黑市有药物可卖的商人之间有联系，所以我想问问你有没有途径可以弄到一点药呢。”

“银！你让在下浪费那半块面包救他只是为了买药吗？在下身体很好，才不必喝药！”

芥川龙之介猛地拉住妹妹的手，皱起眉头用看赔钱货的眼神盯着宇津九重光，突然的情绪波动显然让他肺部很不好受，很快便又咳嗽了起来。

宇津九重光很想上去为他拍拍背，却被罗生门逼得连连退后，只好看着芥川银凑到兄长身边为他安抚顺气。

实话实说，前世在福利院时他也见过不少这样执拗的孩子，这种极具攻击性的性格多半都是受过伤害而形成的。

类比一下就像是被人类打过的小猫，稍微一碰就会应激炸毛。但他也不是对这种孩子毫无办法，对付这种心里防备异常坚实的人有两种办法。

一种是直截了当、打碎他的心理防线将自己装进去，另一种则是以真心相待。

第一种方法虽说能让对方立刻将自己奉若神明，但对一个孩子的性格养成来说过于粗暴，换种说法就是毁灭性塑造，而且就目前状况来说，九重光本人也没有能够强硬打碎芥川龙之介心防的方法，因此他最终还是选择了第二种。

他掏了掏口袋，半天才从里面掏出五枚50円和两枚100円的硬币：“生病了就应该治病，芥川君也不希望自己让妹妹担心吧？”他数了数手中的硬币，将它们收拢在掌心，置于芥川兄妹面前：“我差点被饿死是因为拒绝了那帮人收受保护费的要求，他们为了报复我便不允许其他人卖给我食物。花都花不出去的话，这些钱对我来说意义也不大了。”

“我似乎在某个角落还藏了一点钱，之后再取过来给你们吧，就当是对你们救我一命的报答。”宇津九重光脑内隐约还有一点对自己藏私房钱地点的印象，他回过神，见芥川龙之介与芥川银盯着他手中的硬币发呆，便向前一步牵住妹妹的手将硬币放进她的手心：“虽然我现在能拿出来的这些钱很少，但是买上一两片氢溴酸右美沙芬片还是够的。”

他无视了在一旁黑着脸挥舞罗生门大喊“你怎么可以突然碰在下妹妹”的芥川龙之介，叮嘱芥川银：“看来你哥哥还是很不乐意吃药，而且我现在还因为那些人在黑商们的黑名单上…那么就要麻烦芥川小姐你去买药了。”他向棚屋外看了看，见天色已晚又接着说道：“晚上过于危险了，等明天我再带你们去找他们吧，记得里面有一个人会在卖给孩子们药片的时候算得便宜点哦。”

“啊，对了，我还有一个委托想要拜托你们。”

傍晚时分，芥川龙之介不情不愿地从棚屋角落砖块下拿出被压扁的面包，分给了宇津九重光一小块，听到对方出声时还对那块被他亲手分出去的面包耿耿于怀。

宇津九重光两口咽下食物，幸福感直线up。他蜷缩在芥川兄妹二人身边，看着他们小口小口吃着面包，尽量不让任何面包渣掉落：“我想要委托你们帮我购买食物或其他什么东西，对应的，我可以给你们支付报酬。”

“你的钱能从哪来，如果是偷或者抢的话，在下也可以做到。”芥川龙之介率先提出质疑。

宇津九重光眯眼笑着，伸出手指摇了摇：“我认字哦，而且还懂得算账，虽说还是黑户，但出去找一份零工也绰绰有余了。”

感谢前世森先生支持我去上学啊，果然，知识改变命运。

“……你居然识字，在下有点不敢相信。但是，委托在下和银接下了。”芥川龙之介本还防备着的心态在吃饱肚子后逐渐放松，又经过九重光刻意引导，此刻三人之间的氛围已经放松了不少。

“是哦是哦，如果给我机会，考上东大也不是问题啦。”毕竟前世就考过，有机会还是想去试试啊，上一次错过的医学部，这次一定要夺回来！只和森先生做校友可不够。

不过上学的事情可以暂缓，当务之急还是要先赚钱再解决户口问题，带我的恩人们离开镭体街。

宇津九重光暗自握拳，口中也不忘回应已经被他划入伙伴范畴的芥川兄妹俩：“龙和小银要跟我学吗？认字和算术。”

“谁让你叫在下龙了，还有小银也不许叫。”芥川龙之介与妹妹依偎在一起，躺在与宇津九重光相对的棚屋另一边，对其自来熟直接开始叫昵称的行为大为光火。

“不是说有那种，交换姓名就是同伴的说法吗？姓名可是最短的咒哦。”镭体街这样子和猎人漫画里的流星街也差不太多了，有点不存在的共同规矩也很合理嘛。

宇津九重光眨眨眼，语气和缓，配上一头打着小卷的黑色短发和绯红色的清透眼眸，一时竟有些像用蜜语引诱信众的恶魔。

“镭体街才没有这种规矩！”

“哥哥，我想学认字和算账……”芥川银听了一会儿二人对话，从兄长身后探出头截住话头：“学会识字的话，在外面就能找到工作了，哥哥的负担也能轻一点吧？”

芥川龙之介不说话了，他摸着妹妹的头，银灰色双瞳黯淡无光。他对宇津九重光还并不信任，但也默认了他想要教他们学点东西的想法。

“说起来，龙的年龄和生日是？”安静了一会儿，宇津九重光盯着头上被系在棚屋顶、顺着空气流动方向飘摇的布条发呆，疑问句都被他说得像自言自语。

“诶？哥哥现在十四岁哦。生日的话，是三月一日，今年的生日已经过了呢。”

“原来如此，我也是十四岁，但是生日在八月份呢。看来我也可以像小银一样叫龙之介哥哥啊——明天带你们找到黑商买点药，之后再去找找我的私房钱顶一段时间……”宇津九重光双手交叠置于腹部，心中筹划着美好未来的同时安详闭目：“之后我就去外面加油工作，如果能在买药钱之外给龙赚到买生日蛋糕的钱就更好了。”

“在下只需要银一个妹妹就够了，你不要叫在下哥哥。还有生日蛋糕在下也不需要，给银就好，银的生日在二月。”

“那我还是像刚才一样叫龙或者龙之介吧。不过生日蛋糕是需要的哦，龙和小银都需要，因为我很喜欢你们嘛。”

“不许说喜欢在下，也不许叫在下龙或者龙之介！”

伴着你来我往的拌嘴声，三个孩子最终蜷缩在一起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