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朗太清一轮朝阳缓缓升起,院子里梧桐树上传来声声蝉鸣。
江渚笔直地跪在莲花池水中,池水淹没了他整个腿部,他黑色的麻布衣服已经全都浸湿了,脸色发白,眼梢微红,眸色冷如冰霜。
阴森的神情与天上晴空相比,好似狂风暴雨即将来临。
叶云珠看着现在还是他们家下人的江渚,一身冰冷气息,浑身散发着位高权重者的稳重与狠辣,那时候怎么就没看出来呢?
怎么办?这尊大佛如今已经入了府,好似已经得罪了,现在去叫他起来好生供着还来得及吗?
她此刻躲在柱子后面,伸出小脑袋,一双大眼睛眯着望向池边的人,好似自己眼睛不完全睁开,对面的人就一定不会发现她。
上一世她前半生被捧作掌上明珠,后面几年却净是悲色。爹爹死于流民踩踏之下,妹妹叶清灵和姨娘不知何缘故被这个叫江渚的人所杀,姨母一家被陷害,自己又不知为何被他囚禁半生,最后郁郁而终。
如今重头来过,她定要想办法远离这让他们家四分五裂的疯犬,过上安稳的日子。
……
这日清晨
随着屋子里碎裂的冰声,一群婢女从房门外轻声鱼贯而入。
“大娘子,该起身了。”身着翠色衣裙的婢女在床榻外轻声叫道,喊声极小,好似怕惊扰了好梦。
“娘子,您不是吵着要吃醉仙楼的凤梨酥吗?今个一清早苏姨娘就差下人买来了。”
飘着清香的紫檀木拔步床内丝毫未见响动,婢女有些诧异,往日这个时段,大姑娘虽也是不愿起身,总是闭着眼睛撒娇。
莫不是昨日衣裳打湿了,染上了风寒?
这可如何得了?自家娘子的身子向来娇气,一个风寒定要断断续续小半年才好得干净。
都怪她,虽是及时换了湿衣裳,熬了姜水,到底还是应该请个郎中好生瞧瞧。
翠衣婢女此时也顾不得扰不扰梦了,一手掀起轻薄的床幔子。
果然姑娘此时皱着眉头,鬓发被打湿在了额边,白净的小脸因为生病更显苍白。
叶云珠迷迷糊糊听见有人唤她,努力摇晃着晕乎乎的脑袋,睁开眼睛,看见有人正在焦急地唤她。
鼻尖真实地弥漫着一股中草药的味道,她艰难地爬起身来,双手拍拍自己微肉的脸颊,满眼不解,悲惨的日子不是已经结束了吗?她不是已经咽下最后一口气了吗?
绿萍摸摸姑娘的额头:“有些烫,女娘这是烧糊涂了?我这就去请老爷来,顺便叫县城里最好的吴郎中来瞧瞧。”说着就慌慌张张地跑了出去,好似娘子生病是天大的事。
这个时辰老爷已经去衙门里去了,绿萍一拍脑袋,暗骂自己一声,真是糊涂了,转身去了苏姨娘房里禀报。
不到一刻钟的时候,叶云珠不聪明的脑袋还没理清的时候,苏姨娘就拉着她的庶妹叶清灵进来了。
苏姨娘满眼担忧,亲热地拉起叶云珠的手掌:“珠珠,怎的这么不小心,姨娘已经差人去请你父亲和郎中了,咱们一会就不难受了啊”。
叶云珠此刻红了眼,父亲在世时,苏姨娘虽然是妾室,但是她的母亲过世得早,姨娘一向宠爱她,甚至比亲身女儿更加宠爱,得了一件精美的珠钗首先想到的不是妹妹清灵,而是她。平日里想吃什么更是第一时间准备着。
但是在父亲去世后,一切都变了,苏姨娘真真的变成了一个恶毒的后娘,平日里克扣着她的月银,直到后面连吃食都不愿给,绿萍就是活活被饿死的。
要不是妹妹叶清灵,她也早被饿死了。只是后来江渚就杀了灵儿,她就被囚禁到了别院,身子也越来越虚弱,终是一命呜呼了。
灵儿虽说不是同父同母,但是对她无比敬重。和她的无才不同,清灵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是她们安泽县有名的才女。
那发生的一切到底是梦还是现实?
叶云珠此时再次见着了死而复生的两人,一时间无比惊恐,不知道拿何表情面对两人。
叶云珠本是娇气的女郎,从前蹭破点皮就会痛得哇哇大叫,此时却不同,只有豆大的泪珠沾湿了衣裳。
莫不是这次病得颇重?苏姨娘和叶清灵两人无声对望一眼,又好言相劝起来。
不一会,门外伴随着沉重的脚步声:“我的乖宝儿,这是怎么突然就伤寒了呢。”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一个圆滚滚的身体费力地跨了进来,边走边抬头擦汗,浑身带进来一身热气。
一身绿色官服还未来得及换下,就匆匆赶来了。叶云珠的父亲是安泽县的知县,虽是八品小官,平日里衙门里的杂事也是不少。
叶云珠那时候总是觉得爹爹胖乎乎的身材,加上梳得仔细的三羊胡有些滑稽好笑。现在看到却想哭,想着哭得更厉害了,豆大的泪珠掉个不停,还时不时打个哭嗝。爹爹也还活着真是太好了,一家子还齐齐整整的。
叶靖松从未见过哭得如此伤心的女儿,一时间手忙脚乱,三步两步跨到床榻前,心急得差点摔了一跤,乖宝儿、女儿乱叫一通,却不知如何安慰。
叶云珠突然就被这慌忙的样子逗笑了,这才是她原来的家的样子。屋子里的人这才都松了一口气,吴郎中也诊了脉,开了伤寒的药方,众人都散了去。
一会,绿萍就端着煎好的药和一小碟蜜饯就笑眯眯地进屋来了。
要服侍她家娘子喝药可是个兜圈子的活计,先要把娘子捧得高高的,好似她什么都不怕,是勇气的女娘,接着拿出蜜饯,让她含着蜜饯闭着眼睛一口气喝下。
绿萍坐到床榻前,吹捧的话还在酝酿,叶云珠见着药碗,习惯性地拿起来,一仰头一口气就喝了下去,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旁边的绿萍瞪圆了眼睛,这还是她们娇气的大娘子吗?莫不是昨日被人推下了水,变成了别人吧?
“娘……娘子,您没事吧?都怪昨日那个莽撞的小厮,怎的这么不小心,将你推进了荷花池,大娘子放心,二娘子已经罚他跪在池水边赔罪了。”
小厮?叶云珠嘴里还没咽下的药水就这样喷了出来,脑袋顿时清醒了几分。
她怎么忘了?这名叫江渚的奴仆正是她救回府里的。
她正是被他不小心推进了小池子,自己病了大半个月。原来现在这个时候,这时候江渚已经入了府?!还被妹妹罚跪了?
妹妹和江渚的孽缘原是从这时候开始的吗?不是因为这江渚才要杀妹妹的吧?现在还来得及吗?
想到这止不住浑身发抖,江渚杀死姨娘和妹妹的样子印在了脑海里,挥之不去。
都说江渚此人心狠手辣,搅得整个朝廷天翻地覆,她明确自己要做的事就是叶家定要远离江渚这条疯犬。
该如何是好?
想着也顾不上害怕了,连鞋都顾不上穿就往荷花池跑去。
绿萍抹了一把脸上的药汁,还以为大娘子豪迈了一回,没想到在这等着呢。喝个药,还学会跑了?
喊了几声也拿着鞋子和披风追了出去。
叶云珠穿过她种满栀子花的小院子,经过雕花长廊,到了前院的荷花池,瞥见池边一个黑色的身影,
然后她猛地就停下了脚步,躲到了柱子后去。
绿萍匆匆追出来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大娘子,她就说娘子定是疯魔了,此时又看见娘子将自己的鬓发抓得乱糟糟的,更是确定了自己的想法。
这可如何是好?女娘马上就要及笄了,这样可说不上什么好人家,此事决不能让别人知道。
为姑娘披上披风,柔声劝道:“大娘子,您刚喝了药,吹不得风的,咱们还是回屋吧。”
肩上突然加重一物,把正在苦恼的叶云珠吓了一跳。接着更是立马把手指压在绿萍的嘴唇上,做出噤声的动作。
不要大声说话,惊扰了那个人怎么办?
想着更是朝那边瞧去,不看不知道,看了一眼后,小心脏就突突地跳了起来。
江渚阴沉着脸朝这边望过来。
叶云珠更是整个人都战栗了起来,想想还是硬着头皮走了过去。
“江……江渚,你起来吧。”叶云珠就站在池边不远处,极力按压住自己想要逃跑的冲动,两只嫩白的小手藏在披风里被自己掐得通红。
一个软糯的声音传来,江渚对于叶府的这个小娘子居然清楚地叫出自己名字有一丝惊讶。
抬起头来,看着一个未着鞋履的小女娘,身材纤细,颈项雪白,连青色血管都若隐若现。微肉的脸颊有些不正常的红晕,此时似是不好意思地垂着头。
“二娘子说不准起来。”江渚实话实说,声音里自带冷意,眉眼却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
此话听到叶云珠耳里,却如催命的阎罗,她身子有些发软,险些跌倒在江渚面前。
虽身在池边,高于池中,一个站着一个跪着,但在叶云珠看来,他们的命都在捏在对方手中,到时候这人一个眼神就能要了他们全家的命。
叶云珠拉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此事说来也是误会,灵儿以为你将我推入了池子中,有些生气,她平日里性子好得很,不会跟你多余计较,快起来回屋歇着吧。”说着也不等对方回应,转身往回飞奔。
背后荷叶层层叠叠,荷花娇艳欲滴。江渚稳稳地从池中站起来,带起一阵水声。
身材挺拔清隽,脸上带着晶莹的水珠,双眸深沉,犹如不染尘埃的谪仙,又好似地狱的罗刹。
娘子这是怕他?深邃地望了一眼远去的小女娘,犹如一只紧盯猎物的恶犬。
去年深冬,他是被她捡回府的,那时候娘子好似挺爱笑,白嫩嫩的小脸上总是能笑出一对小梨窝,一席大红色毛绒披风,成了他苏醒后除了名字唯一的记忆。
江诸一步一个水印回到马棚边的小矮房。推开木门,里面一股霉气夹杂着旁边马粪的气味扑鼻而来,他习以为常地坐在屋里唯一的矮凳上,身上的湿衣裳在凳子上留下一个深色的印子,水滴顺着凳子腿往下流淌。
江渚不急着换下,炎热的夏日里,晨时的凉气透过湿衣裳吹在人身上,微微的寒意让身体不自觉微微发颤,江渚似是对这种不痛不痒的折磨尤为满意,寒冷的眸色里夹杂着些许亮光。
“江大哥。”一声尖锐的叫喊穿透摇摇欲坠的门扉。
只见一个满脸雀斑的粗使婢女推门而入,“江大哥,听说你又被罚了,平日里下人们爱欺负你就算了,你怎么会惹到二娘子?她可是叶家出了名的心善、性子好。”
江渚被突如其来的碎碎念扰得脑袋嗡嗡的,有些不耐烦。
小婢女却没注意他的脸色,脸上还带着小女儿家的娇羞,自顾地说着:“江大哥,我给你做了件新衣裳,不知合不合适,要不你试试?”说着从包裹里拿出一件崭新的藏蓝色上衣,拿着就往江渚身上比划。
江渚往后退一步,神色不善地看着这个人,眼神里都是陌生,似乎并不认识来人。
“江大哥,怎么了?”婢女似乎是不解,虽然江大哥平日里也冷冰冰的,但是自己都这么照顾他了,他还感受不到自己的心意吗?说着又靠近了几分,还准备直接扒拉他这一身湿衣裳。
江渚身体里的血液开始沸腾,他又退了一步,低垂着脑袋,攥着拳头,想要忽略旁的声音。
可是跟前陌生人的嘴一张一合,说个不停,像某个尖锐的东西划在另一件硬物上,发出刺啦刺啦的声响,刺耳得让人无法忍受。
一匕首划向面前蠕动的双唇,在脸上留下一道血痕,面前人发出尖锐的呼叫,因身体的疼痛,豆大的泪珠簌簌掉下来,脸上的伤口因咸湿的泪水更加疼痛,竟疼得晕了过去。
江渚闻着空气中淡淡的血腥味,面无表情把面前的一坨软肉扔到了门外,转身回屋从一旁拿出一方雪白的帕子,一下一下仔仔细细地擦着带着血迹的匕首,仿佛刚刚沾上了什么脏东西。
……
叶云珠直到跑回自己的小院子,心里还像只小兔子一样跳个不停。太吓人了,江渚还是那么凶。
她垮了一张小脸。看样子已经把他得罪个彻底了,这可如何是好?等江渚恢复记忆,回到高位,他们家是不是都死定了?
叶云珠不太聪明的脑袋此刻不太想苏姨娘的虚伪,正想着拯救全家,想象着自己成为了孤胆义勇的侠士,全家人的性命都在自己身上,佝偻的背突然就挺直了些,胆子也就跟着大了些。
“啪”一只白嫩嫩的手掌就拍在妆奁上,站了起来。现在他们牵连不深,可以想办法赶他出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