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在西越镇的最后一天,苏言听到一个消息。
消息是驿站小厮传出来的,驻扎西北方向的长威军与胡人的军队在大周边境小镇大战,战况惨烈,胡人意图冲破防线,占领大周土地。
西越镇的闲适、慵懒被冲淡,刹那间人心惶惶。
从时晏归出现在安平镇起,苏言便有所准备。
长威军的将军怎会无缘无故出现在边缘小镇?
她现在只盼着打起来的地点不是安平镇,毕竟安平镇还有她的朋友。
可无论在哪里打,受苦的都是普通老百姓罢了,这天下何时才能安定?
云行看出苏言的心情不好,但不知为何,打打杀杀于他来说不过家常便饭。
他跟在苏言身后,沉默无言。
苏言已经学会骑马,且骑得很快,他们一路疾驰,打算在最近几日入京。
然而天公不作美,快到夜间,竟下起秋雨,他们找到附近的茶摊躲雨。
茶摊内还有几个人,有一伙人是江湖打扮,还有一人衣着华贵,但没什么气质,像是长得好看的地主家的傻儿子。
苏言正打量着,手腕却被云行拉住,“别乱说话。”
苏言生生把“傻儿子”三个字收了回去。
云行都能看得出她又要吐槽了?
苏言果断站到云行身后,这样对方会以为是云行在说话,她可成功规避麻烦。
云行看出她的小心思,没拆穿。
秋雨下得急,茶摊小贩的热水见了底,没法再冲茶,也没法去取水。
苏言几人只能干坐着。
另外几人到得早,倒是都有热茶喝,几个江湖大汉一直在议论战事,“胡人欺人太甚,他们说的鸟语我一句都听不懂!”
“唉,那有什么办法,看看京城里的爷,个个醉生梦死,哪有人管我们的死活?”
“你们听说没,说是当今陛下给赵明德下跪,啧,大周已经完了。”
“希望太子能有所作为。”
“太子?听说他恨不得管赵明德叫爹!”
京城中的事,苏言不太清楚,但她看过史书,知道宦官乱政的后果。
就大周朝的各项制度来看,赵明德的权利,实际上是皇权赋予的,并非像前几朝那般,世家扶持皇室,世家权利与皇权平分秋色。
是当今陛下太过崇信赵明德,赵明德才借皇权做了这些荒唐事。
如果太子即位,便有清理赵明德的可能,可连太子都对赵明德……
苏言若有所思道:“这个太子有点儿意思。”
云行道:“此处离京城不远,谨言慎行。”
苏言无所谓道:“其实我都没想过我能活着从京城出来。”
别说皇家,就是时家都够苏言折腾了,说不定折腾到最后,她连时家人都见不上。
可怜老百姓的悲哀,世世代代都是如此。
另一边,贵公子却和几个江湖人争执起来。
“你怎知他们不想打败胡人?什么叫都在醉生梦死?你该不会还想吟诗一首,喊一句隔江犹唱后庭花吧?”
贵公子身材瘦削,看起来弱不禁风,但喊起话来气场很足。
另几人不乐意听这话,而且对方看起来像是权贵,想到老百姓受苦受难,权贵却在享福,这几人便有气。
“你是什么人?难不成也是在京城享福享乐的?我们交谈,与你何干?”
贵公子势单力薄但毫不怯场,一来二去,几人竟开始砸桌子砸碗,打了起来。
茶摊小贩欲哭无泪,“怎么都喜欢选在我这地方!小本生意,小本生意!”
苏言不欲被卷入纠纷,再者说贵公子确实不占理,人家没说错话。
苏言不想掺和,他们却不许她置身事外,一个茶碗直冲苏言而来,是不小心砸过来的。
云行伸手接住,顺势丢了回去,茶碗与一男子的刀相撞,那人正要持刀砍方桌。
茶碗过来的力道让男子怔住。
他默默收起刀,朝云行拱手,“方才险些伤到二位,抱歉。”
其余几人见状,纷纷停下。
“怎么回事?”
男子朝其他人默默摇头,其余几人松怔片刻,恍然大悟。
这是碰到硬茬了,他们打不过。
既然打不过,那便老实些,行走江湖,要靠实力说话。
几人收拾好行李重新上路,临走前还不忘瞪贵公子一眼。
粱易方才其实是慌的。
他的确看不惯那几人,但论起真功夫,他可真没有。
如若不是云行出手,今日免不了要受伤,粱易对云行升起浓厚的兴趣。
他走路没有其他贵公子的气度,像个猴儿一样上蹿下跳,他跳到云行身边坐下,“老兄,你打架很厉害吗?”
用“打架”一词的,基本都不怎么厉害。
云行不愿理会他。
苏言怕尴尬,圆场道:“他可是高手,你放心,那些人不会再回来找麻烦了。”
“哼,我看他们就是欠揍,竟然说太子的不是,他们懂什么!”
苏言连连称是。
粱易看这人挺上道,便热络道:“看你们走的方向,是去京城的吧?我叫粱易,我也去京城,一起吧,相互之间能有照应。”
话刚说完,就听到苏言的声音——“赵明德掌权,能怪谁呦,这个贵公子可真是……”
粱易:“……”
这怎么还说一套做一套,偷偷骂人的?!
云行见粱易神色大变,才开口道:“我们不需要与人结伴。”
粱易收回目光,挠挠头,“其实是我需要……”
回京这一路,可谓甚是坎坷,有几次粱易几乎以为自己坚持不到京城了。
胡人明明还未打过来,也不知这些危险都是从何处而来。
粱易坚决不承认是被他的嘴招惹过来的。
粱易掏出满满一荷包银子,“送我回京城,这些都归你们。”
苏言的眼睛闪闪发亮。
云行:“……”
苏言小心翼翼看向云行,“你看你要是觉得不碍事的话……银子你八我二。”
云行无奈,“随你。”
*
粱易的加入不算坏事,他是个话痨,一路上都在讲太子殿下有多爱国爱民。
只可惜陛下信赖赵德明,已经到了执念的地步。
他似乎将其奉为神明。
太子有心无力,在继位前,无法改变这一局面。
苏言越听越奇怪,“你对朝堂之事好像格外了解。”
粱易不以为意道:“京城的人,谁不知道这些?”
云行说:“大周皇室姓粱。”
粱易:“!!,云兄,你也太聪明了,冒昧问一句,你为什么姓云?”
粱易对云姓没有好感。
这都得怪赵德明,号称什么爱诗书,养了一帮杀手,还要取文绉绉的名字,人当真是没什么便想要什么。
出云楼的存在,让粱易看见云彩都头疼。
苏言担心粱易知晓云行身份,忙打断二人的对话,她提醒道:“你若真是皇室,出门在外无人保护,就不该随意暴露身份。”
粱易后知后觉道:“有道理哦。”
“而且你独自一人,也不该贸然和对方起冲突,那几人都不是坏人,如果真碰上穷凶极恶的歹徒,光是看到你这身衣裳,恐怕就会对你不利了。”
粱易:“苏姑娘的头脑堪比军师啊!”
苏言:“……”
——“有没有可能是你太笨……”
粱易眨了眨眼睛。
苏姑娘说他笨?应该不是吧,他可是被挑剔的二哥夸了冰雪聪明的。
一定是他听错了。
苏言耐心说道:“我看你没有坏心,但方才针对太子那番话,也不该说。”
“这是为何?”
“现在满朝文武都认为太子也是赵明德的人,对吗?”
“的确如此。”
“若太子是故意伪装,你随意泄露,被有心人听到,会妨碍太子的计划。若他真是如此,也没必要替他说话。不过我想,太子年轻,尚有建功立业之心,现在对赵明德的态度,的确该是伪装出来的。”
粱易竖起大拇指,“苏姑娘,你当真是聪明!大周的丞相你来做才对!”
苏言:“……”
看到大周皇室如此,苏言忽然觉得大周的确没救了。
她多么希望此刻的粱易只是在装傻,可她分明看到了他清澈的双眼,眼睛上还刻有两个大字:愚蠢。
更愚蠢的是,粱易准备的干粮竟然也不够,还要苏言分给他吃。
苏言从未见过如此……单纯的皇子。
苏言逮住机会询问云行,“他真是皇子?不会是骗我们的吧。”
“粱易,当今陛下最小的儿子,生母是贵妃娘娘,贵妃娘娘的哥哥曾是大将军,与赵明德不和,赵明德将贵妃娘娘和大将军一同害死。”
苏言诧异地看着云行,云行提醒道:“你心里想的,我都看得到。”
“那我就直说了,”苏言说,“你明明知道赵明德不是好人,还要为他做事?”
云行反问:“我还能做什么?”
苏言:“……”
只要活着,能做的事不是有很多?
苏言能感觉到,云行本性不坏,他只是对是非没有正确的认知。
或者说,他知道何为正何为恶,但他不认为两种之间有何区别。
苏言不知道云行经历过什么才能有这样的想法,应该不是什么好事。
苏言认真说:“每个人都不是非黑即白的,或许正义的一方也有瑕疵,但绝大多数人都只是普通人,与他们相处,甚至能成为朋友,成为家人,不该让家人朋友受到苦难。我们两个算是朋友吗?如果赵明德让你来杀我,你会答应吗?”
云行垂眸片刻,翻身下马,似乎不会回答苏言了。
苏言只好跟着下去,将马栓到树上。
天色已晚,今天不适合再赶路,正巧来到一个荒村,可以歇息一晚。
栓好马,苏言看向云行。
她不希望云行再和从前一样为赵明德做事了,这样下去,真的会遗臭万年。
苏言不喜欢多管闲事,但云行的事对她来说,好像不是闲事。
苏言说:“吃点儿东西就休息吧,我去找能烧的树枝。”
粱易跟在苏言身后走过去,他看得出来,苏言好相处,云行不好相处。
虽然不知为何跟在苏言身边时总有人莫名其妙地骂他,但忍忍就算了,他坚信骂他的人不是苏言!
看着二人欲走欲远,云行方才停下手中的动作。
他无声地看了苏言片刻,低声道:“不会。”
*
荒村当真是荒村,除了零零散散快到倒塌的茅屋,苏言一个人都没瞧见。
太阳下山后,天色很快就全黑了,虽有月光,但也不如白日明亮。
周围都是高树荒草,粱易看得心慌,紧紧跟在苏言身后,“咱们还要捡多少树枝,应该够了吧?我看这天也不算太冷,应该能撑得过去。”
苏言看了一眼粱易身上的貂皮大衣,暗暗提醒自己不能生气。
不能气不能气,不能和金主置气。
苏言转移话题,问道:“你怎会一个人赶路?”
“我想去打仗,”粱易不以为意,“他们都不让我去,我就不,我偏要去,就自己溜出来了。”
苏言疑惑道:“你已经打过仗,要回京城了?”
粱易挠挠头,“我……迷路了。”
苏言:“……”
大周当真是要完了。
粱易攥起拳头发誓,“等宴归哥下次回来,我让他带我去!他是长威军的将军,打的是最厉害的胡人,我要让大家看看我得本事!”
听到时晏归的名字,苏言眼睛眯了眯,扯出笑容,“你和时晏归走得很近?”
粱易吓了一跳,“你怎能直呼他的名字。”
苏言不以为意,“我们是朋友,他从前和军队走散,我还救过他,如果不是我爹为他疗伤,他现在命都没了。”
“……是吗?”粱易狐疑道,“你不是在唬我吧?”
苏言:“……”
她忍无可忍,在心里破口大骂——“不该信的事情全都信,该信的倒是不信了,我就说了这么一句实话!!”
粱易:“你说啥?”
苏言强行微笑,“这个你先别管,我和时晏归确实是朋友,不信你回京以后写封信给他。”
“好吧,我得问问他。”
“如果你确认了,可否带我去时家看看?”
“好啊,”粱易一口答应,“不过我和时家人不熟悉,时家除了晏归哥,其他都是孬种。”
“怎么说?”
“呵,这事说起来话可就长了。时家当年是出了丞相才起来的,时丞相被宦官排挤,告老还乡的路上病逝,时家便落寞了,只出了几个小官。直到晏归哥在战场上厮杀出一条路,时家才有如今的地位,但晏归哥的三叔、小叔,一心想把时家握在手里,表面上不敢违抗晏归哥,实际上没少偷偷使绊子,这种人最讨厌。”
苏言却有些意外,“时晏归是时家人关系不好?”
“岂止是不好,简直是勾心斗角!”
苏言不理解。
既然如此,当初时晏归为何要隐瞒令牌一事?
……或许是因为与时家人相比,苏言更是外人?
但有一点苏言可以肯定,时晏归一定隐瞒了什么。
苏言问:“时晏归为人如何?”
“自然是光明磊落,是我最敬重之人。”
苏言不知该不该相信粱易。
二人抱着树枝回去,云行已找到可以借住一晚的屋子。
屋内有桌椅和床榻,桌子上甚至还摆着两盘已经发霉变黑的食物。
苏言打量着屋子,心中奇怪,“这荒村是什么情况,蜡烛完全燃烧尽了,餐食还留在桌子上,怎么像是……”
粱易不懂,茫然道:“这有什么问题?”
苏言说:“像是房子的主人在一夜之间蒸发了。”
粱易打了个寒颤,“大晚上的,你不要故意吓我。”
云行已经将床榻收拾好,“她没有吓你,我去附近的几户人家看了,家家户户都是如此。”
“这怎么会,三年了,没有一点儿改变?”
“有,”云行说,“每户人家都被翻找过,家中都没有值钱的东西,这三年间应该有不少贼人光顾过。”
此事着实奇怪。
他们会路过荒村,是因为云行临时改变行程,走了一条不常走的路。
这条路鲜有人经过,发现荒村的人应该不多。
进村之前,他们还看到有封条落在地上,但房门都被人打开了,他们没注意才走进来。
这一进来,就发现处处都是不对劲。
怎会有整整一个村子的人突然消失?
苏言拿出干粮,“先吃一些,吃饱了再出去转转,看看是什么情况。”
“你还敢出去?!”粱易现在只想缩在被子里,他忐忑地看向黑漆漆的门外,“还是算了吧,这里恐怕是闹鬼,村子里的人说不定都被鬼吃了,咱们如果出去,恐怕会……”
苏言说:“你若害怕,便在家里等我们,我们去去就回。”
粱易:“……,那还是一起去吧。”
他怕鬼只吃他一个人。
荒村的人家不算少,总共有一百户,零零散散分布在水源附近。
村民消失的时间大约是在晚饭之前,近半数人家的桌子上摆着剩菜剩饭。
有些人家只摆着空盘,盘中有装过食物的痕迹,应该是被后来的人拿走了。
这村子究竟发生何事,竟然能吸引走所有人?
几人穿梭在孤寂的荒村之中,粱易的心脏都要蹦出来了。
风吹过,与腰齐高的杂草摇摇摆摆,粱易跳到云行身后,磕磕巴巴道:“云兄,你可一定要保护好我,我若死了,将来谁辅佐二哥?!”
粱易喊完,便听到苏言不冷不淡的声音——“他二哥恐怕不想让他辅佐。”
粱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