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影起身,先走到苏言身旁,确定她已经昏睡后,稍稍松口气。
选择在客栈杀人是有原因的,如今是乱世,各州府都自顾不暇,客栈位置偏僻,更不会有人理会。
他原本打算迎合传言,杀人后将尸体随意掩埋,不曾想居然来了一个仵作。
小仵作是女子,他没放在心上,没想到她却坚持查了下去。
还有云行,虽然少言寡语,可他却能感觉得到,云行绝对不是善茬。
他只能出此下策。
黑影回到自己的厢房,匆匆收拾好行李往外走。
他已经规划好逃跑的路线,甚至都不用跑远,只要离开县衙管辖范围,没人愿意花功夫追他。
思及此,他的心才稍微冷静。
经过大堂时,他看着仍在熟睡的三人,暗暗摇了摇头,接着向外走去。
就在这时,悦耳的女声传来,“果然要逃跑了,还以为会有担当……唉。”
黑影惊恐地回过头。
那三人还都趴着,都没动弹。
可这声音分明是苏言的,她……
黑影想到,这两日的确会莫名其妙地听到苏言的一些声音,但她好像又没有开口说话。
他正惊疑不定,苏言竟伸了个懒腰坐了起来。
男人跌跌撞撞向后退,“你怎么……”
苏言站起身,看向陆松源,“真的是你。”
陆松源背着行囊,手拿一根高度适当的树枝做拐杖。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看了苏言半晌,才茫然道:“你没喝茶?”
“茶水我没检查过,自然没喝,”苏言走向陆松源,“他们二人昏倒,我就跟着晕了,就是想看看,你到底要做什么。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苏言目光灼灼,看得陆松源百般不适。
她的目光好像能穿透他的心,将他的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
陆松源偏开头,低声道:“我只是不打算继续留在这里。”
“你应该知道,我问的是,你为什么要杀杜友瑞。”
陆松源沉默。
苏言说:“你跑不掉的,云行的速度,他早就已经回来了。他已经劝动了县令,县令派来的人马上就到。你腿脚不便,即便是逃,也逃不出去。”
陆松源脸色铁青,“我只是、只是不愿意因为这种人被抓。”
苏言问:“你和两年前遇害的刘老爷有关,是吗?”
陆松源丢下行囊,苦笑道:“刘老爷就是我爹。”
刘老爷在客栈遇害时,除了妻子,还带了一儿一女,传闻中,刘老爷一家人都殒命于此。
苏言没见过尸体,陆松源的话并没有让她惊讶。
陆松源说:“我运气好,贪恋山中风景,侥幸逃过一劫。我回来时,我爹、我娘、我的长姐,都已经送命了。罪魁祸首就是杜友瑞,他贪图钱财,在客栈里肆意搜刮,看到我后,甚至还想杀了我。”
苏言喃喃道:“他果然就是杀害刘老爷一家人的凶手。”
“没错,我的腿就是在逃跑时摔断的,为了报仇,我自毁容貌,在客栈等了这么久,就是为了杀了他。”
苏言还是有想不通的地方,“当年案子的情况,齐裕、元平二人也都听说过,想必官府真的提过是一家四口都死了,但你却活了下来?”
“死的是一个仆从,”陆松源说,“我爹是富商,身边会带着几个照顾的人,我受伤后晕倒,侥幸没被杜友瑞搜到,但也晕了两日,他们恐怕是将仆人认作我了。”
“你清醒后,就回到客栈了?”
“没立刻回来,我不确定他的身份,一直暗中调查,但是什么都查不到。如今的大周不是从前,四处都是难民,一个地方待不下去了,整个镇子的人一起往外跑,谁会留意一个陌生人?有关他的一切我都查不到,我甚至不明白,他为什么一定要杀了我们一家不可。”
苏言说:“毒是下在井中的,当时难道没有其他人遇害?”
“有,但只有我们家,就连随身携带的吃食中都下了毒。我醒来后,腿部受伤,无法行走,身上只有母亲做的点心,我随手揣起来一块。那会儿我也不知怎了,可能知道爹娘都是被毒死的,所以看什么都怀疑,硬撑着等到一个老人家救了我,用银针验了毒。”
苏言问:“点心也有毒?”
陆松源神情凝重,“杜友瑞用心险恶,是一定要将我们置于死地。亏我爹还把他当做知己,以为遇到了好人,与他畅谈一整夜。”
苏言听得有些迷糊,“畅谈一夜?”
“我爹和他是住进客栈后才认识的,当时他不是现在这副样子,穿得人模狗样,像是个书生,我爹从商,赚的银子虽然多,却一直被人瞧不起,对读书人很尊重。他说和杜友瑞投缘,两人喝酒吃肉,畅谈一整夜,我姐似乎也很欣赏杜友瑞。”
陆松源愈说愈愤慨,“可他们不知道,就是杜友瑞这个魔鬼,害死了他们!依我看,杜友瑞根本就是冲着我们来的,他是蓄意谋杀。”
苏言奇怪道:“按照你的说法,的确如此,可你先前并不认得杜友瑞,你也说,你爹和杜友瑞是第一次见面,杜友瑞为何要杀你们?实在是古怪。”
陆松源迟疑道:“这……我也没查到。”
几名捕快推开门,走进院子。
云行抱着剑跟在最后,王捕头先怯生生地去看云行的脸色,见他不言语,才出声询问道:“这里究竟发生何事?”
苏言拱手行礼,“捕头,昨夜有人遇害,死者的口腔有划伤,死前可能吞过什么东西,我想这与抓住凶手有关,若衙门没有仵作,我可以代为剖尸。”
时逢乱世,又是小地方,衙门里不见得有仵作。
王捕头看到苏言跳出来,蛮惊恐的,“你就是这位兄弟说的仵作?!”
苏言毕恭毕敬,“是我。”
“真是奇了,竟还有女人当仵作的。”
陆松源站出来说道:“不必验了,我认罪,是我下的毒。”
苏言问:“你可知他吞下的是什么?”
陆松源摇头,“我以送醒酒汤的名义,看他喝下就走了。”
“他可有认出你?”
陆松源说:“这我也不知,我送醒酒汤时,他对我是没有疑心的。”
“等会儿,我都被你们搞糊涂了,”王捕头插嘴问道,“二位,现在究竟是什么情况?”
苏言将这两日发生的事一一告诉王捕头。
王捕头没听明白,“你的意思是,那边已经倒下的两个人,一个人酒里有毒,一个人带的酸杏有毒……咋的,他们已经被毒死了?”
“这我也不太明白,”陆松源说,“我的确没在这两样东西里下过毒,我的目标只有杜友瑞而已。”
那二人对陆松源没有提防之心,喝了不少茶水,现在还在昏睡。
这二人在同一个私塾读书,是至交挚友,如今却走到这一步,着实令人唏嘘。
苏言说:“他们会在客栈留宿,恐怕是奔着客栈的传言来的。”
“传言?难不成指的是……”
“昨日你们都提过,留宿客栈的人会惨死。我不知这是真是假,但就你们描述的状态,惨死的原因恐怕和毒分不开,或许是两年前杜友瑞不仅仅只在井中投毒,或许是他们误食了什么,总而言之,昨日下毒的,绝非你一人。”
陆松源听得心惊肉跳,“他们也……下毒了?”
苏言掏出两个瓷瓶,“这是我在客栈附近捡到的,有人下了毒,又将盛毒的瓷瓶丢弃,若只有一人下毒,何苦准备两瓶砒霜,又分别丢弃在不同的位置?找到瓷瓶时我就知道,下毒的绝非只有一人。”
陆松源说:“元平的酒,齐裕的酸杏,难道是他们互相投毒?”
“他们二人有矛盾,你我都看得出来,无论是酒还是酸杏,最了解这些的,只有他们二人而已。昨晚齐裕没将酸杏拿出来,我们甚至不知道齐裕带了酸杏。我想,他们或许是矛盾不可调和,于是选择在有谣言的客栈留宿,让对方顺理成章死去。”
陆松源听了,心中只有悲凉。
二人明明是挚友,如今又一同做生意,竟反目成仇,非要置对方于死地。
他爹死前,可知害他的人,也是被他当做挚友的人?
王捕头听明白了,“既然如此,你们三人就都得跟我回去一趟了。”
陆松源叹息道:“我这条命,在爹娘还有姐姐离世时,就已经没了。”
苏言拦住王捕头,“杜友瑞临死前吃下的东西,不用拿出来看看吗?”
“剖验这也太吓人了……凶手已经认罪,没关系了吧?”
三年之前,县衙里还是有仵作的,是个老仵作,县令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绝无怨言。
一个顺从的仵作,自然不会强硬地要求解剖,县令也不愿发生这种事。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没人愿意让亲人死后连完整的尸体都保不住,剖验这种事,没几个人能接受。
王捕头只是想想要把尸体开膛破肚,就瘆得慌了。
这小姑娘真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