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绪风三个字仿佛有种魔力,苏言说出他的名字时,讲堂内转瞬间寂静无声。
簌簌风声仍在耳畔,他们却好似听不到一般,只是松怔地看着苏言。
时晏归俯身低声问:“你确定他是文绪风?”
苏言点点头,她盯着男子的眼睛说道:“你设下此局希望脱罪,但你也清楚,一旦失败,你连辩驳的余地都没有。文绪风,还是将实情说出来吧。”
男子缓缓摘下面具。
面具下的那张脸,正是大家熟悉的文绪风。
只是此刻的他不再风度翩翩,双眸中总含着一份执拗。
赵捕头一头雾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苏言说:“成文山的受害人有男有女,我想文绪风就是当年的受害人之一。”
“让我在意的有几点,一是成文山遇害当夜,狄钧和文绪风曾在外睡了一宿,我想这不会是巧合,要么是狄钧利用了文绪风,要么是文绪风利用了狄钧。”
“若想湖底的尸骨重见天日又不刻意,许漾必须落水,许漾已经想起来,在他落水之前,文绪风的位置离他最近。”
“我一直怀疑狄钧、文绪风、许漾三人,其中狄钧、文绪风二人嫌疑更大些,但我始终想不明白,为什么尹元死时,凶手为何一定要抛尸后山,而且是在尹元遇害的第二日。还有,凶手为何一定要让所有人看到人头的画面?直到听说文绪风遇害,我才终于想明白了。”
赵捕头问:“为什么?”
苏言道:“赵大哥已经查明,成文山的死和他多年来作的恶有关,尹元是成文山的左膀右臂,也能找到杀人动机,但文绪风的死实在牵强了些。”
“文绪风的风评不好,也与两个女子有感情上的牵扯。”
“是有,但和成文山与尹元相比,实在算不得什么把他和成文山、尹元放在一起实在刻意。”苏言说,“我便想,这也是凶手计划的一环。”
楚风与文绪风相识已久,二人的年纪差得并不大,相处起来如朋友一般,此刻即便已经看到文绪风本人,也不愿相信他是凶手,“绪风究竟有何计划。”
“文绪风的计划从来都是杀害三人,我们在尹元案中看到的无法解释的疑点,都是他为了第三起案子准备的。他打算杀害尹元、成文山后,把自己也变成受害人,等安全离开安平镇后,便可一辈子高枕无忧。”
狄钧试图替文绪风辩解,“我们可是亲眼看到他被砍了头。”
“即便你们亲眼看到了,他现在还不是好端端地站在这里?”苏言说,“这个计划,他必须彻底消失才行,一旦被人发现,就说不通了。”
狄钧脸一红,“是我昏了头了。”
赵捕头催促道:“苏丫头你就别卖关子了,他到底是如何做到的?”
“很简单,只是民间的小戏法,利用镜子便可。”
“镜子?”
苏言说:“只需一个容器再加两面镜子,两面镜子拼成直角,固定在桌子上,容器要有刚好能卡住直角的缺口,文绪风只需将头放在容器上。另外,文绪风还用细长枝条搭建了一个长方形与桌子相衬的‘展示台’,准备了颜色深的布幔围住镜子四周,如此一来,从正面看,便是一颗人头被放在了容器上。”
赵捕头面露迷茫,“直角是什么……哎,不对,你怎么知道的如此详细?都是推出来的?”
“不是推测,”苏言指了指楚风的厢房,“我听说文绪风遇害,便觉得不对劲,我想凶手也无法再短时间内将尸体带走,最有可能得便是藏在附近,离尹元厢房最近的位置就是楚风的厢房。”
赵捕头记得苏言的确去楚风厢房检查了许久。
苏言说:“你们是去找人的,找不见人,自然直接离开,没注意到很正常。我在楚先生的厢房里发现了很多有意思的东西,譬如布幔、枝条、镜子、还有那古怪的容器。”
“我看过不少戏法,看到这些东西,自然便想到了,我想文绪风是赶在你们过来前将东西藏在楚风的厢房,接着他溜出书院,日后再将东西清理掉。他要清理证据,镇里的城门又严防死守,这也是我认定他还未离开的理由。”
赵捕头听得更是困惑,“真能成?可我们将书院搜了个底朝天……”
一直未开口的文绪风终于抬起头,“可以成功,我试过很多次。”
赵捕头一时无言。
文绪风说:“我曾随父亲去江南一带,见过这样的戏法,便想着拿来试一试。骗过你们后,我换回书院的青衫,所有人都在找人,但你们找的是死了的我,没人注意一个活人。我离开书院,用早就准备好的身份去了客栈,暂时住下。”
赵捕头问:“可你为何非要这么做?一旦被发现,你连辩解的余地都没有。”
文绪风沉默片刻,说:“文绪风这个身份,我不想再留了。”
文绪风出生那年,家里闹灾,爹娘将他和大两岁的姐姐一起丢了。
两人被好心人相救,送到了成文山的慈幼庄。
没人会怀疑成文山的善心,好心人以为文绪风姐弟俩从此有了归宿。
但只有文绪风知道这是何种折磨。
在五六岁以前,他们的日子还算快乐。
慈幼庄有许多同龄的男童女童,他们快快乐乐长大,不必为填饱肚子而烦恼,比大部分百姓都要幸福。
但是很奇怪,慈幼庄没有年纪大些的孩子,有的孩子前一天还在和他们一起玩儿,后一天便消失不见了。
慈幼庄的人告诉他们,那些消失的孩子都被领养走了。
文绪风和姐姐便也盼着那一天,他们也想有爹娘疼爱。
姐姐比他年长,八岁那年,成文山将姐姐接走了。
姐姐消失了半个月,文绪风以为,姐姐是被新的爹娘相中带走了。
他为此苦闷过,可没过多久,在一个夜里,姐姐再次出现。
她浑身都是淤青,衣裳破烂不堪,在木窗外哭着叫醒睡梦中的文绪风。
姐姐要文绪风同他一起走,文绪风不知发生何事,恰好有人起夜,姐姐惊吓着跑走,从此以后文绪风再也没见过她。
后来文绪风才知道姐姐经历了什么。
他的运气不错,也找到逃走的机会,甚至真的被人收养了。
“收养我的那户人家,家中有地,亩数不少,日子过得挺不错的。只是我爹娘一直没能生下孩子,正巧遇到了我。他们一开始对我还行,但说起来挺奇怪的,我去了没多久,娘便有了,弟弟不到一岁时,她又怀了妹妹。家里没我的位置,我挺理解,毕竟只有我一个外人,更何况他们还让我有安心读书的机会,我应该报答他们。”
“但是……我太胆小了,什么都害怕,比我小几岁的弟弟都能随便欺负我。一次我做噩梦,说了胡话,刚好被弟弟听到,爹娘知道我经历过的事情,倍感耻辱,虽然没明说什么,但从那以后极少与我说话。”
“我这样的人,死了最好,但我总想着,死之前为姐姐做点儿什么,也为我自己做点儿什么。”
“后来想到戏法,我便想,就用这个法子,也给自己争取一个重新再来的机会。”
赵捕头听得五味杂陈。
饶是乱世,这些孩童们也不该经历这些苦楚。
赵捕头的声音都温柔了些,“为什么要将尹元的尸体抛到后山?”
“计划是被迫提前开始的,尹元察觉到姐姐……”
“你的姐姐?”
“是,她还活着,就在安平镇,我们相遇了,她长大了,但我还是一眼将她认了出来。她已嫁做人妇,我不愿让她掺和进来,但她得知我在书院后,便猜到我要做什么,她不愿让我一人涉险,来书院找成文山的人便是她。成文山并没有认出她来,只以为她是为了孩子来书院一事才去寻他,但是被尹元撞见了。”
苏言问:“尹元知道你姐姐的事?”
“尹元一直帮成文山处理这些事,被献出去的人,他比成文山还要熟悉。”文绪风说,“尹元约了姐姐去后山,我担心他图谋不轨,便跟了去,杀了他。我不想让人发现我是在后山杀的人,所以将他的尸体藏起来,割下头颅,做了一出戏。”
“这出戏我早就练习过了,是为了加深其他人的印象,方便我顺利脱身。结果很好,即便我的头出现在容器上,他们也没发觉,只以为我和尹元、成文山一样。把头带走藏起来,只让你们看到尹元的尸体,也是为了顺利逃跑。”
赵捕头问:“这是何意?”
“若每具尸体都只看到尸身,没有头颅,轮到我时,你们便不会奇怪了。”
“都只看到尸身……”赵捕头神色微变,“难道你打算?!”
文绪风坦然道:“不是打算,是已经这么做了。你们去搜后山,还能再搜到没有头颅的尸身,他穿着我的衣裳,可惜”
赵捕头说:“可成文山死时不是这样的,他的头颅也被留下来了。”
“实在是没办法,”文绪风苦笑地看向苏言,“苏姑娘应该最清楚。”
“怎么回事?”
苏言答道:“他杀害成文山时,曾试图刺杀成文山的二人在密室中,而且当时成文山的住处有捕快把守,他已经无法按照计划进行。”
文绪风说:“正是如此,我没想到有人去刺杀成文山,没法把他引到尹元的厢房,只能去了他的厢房。我知道他和尹元做的那些龌龊事,故意告诉他在尹元的厢房找到一些东西,他主动提出晚上见面,还支走了捕快,就是怕他做的丑事被发现。他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根本不怕我,我带了锦盒过去,称是在尹元厢房找到的,趁他不备杀了他。我想将他的尸身和头颅带走,但当时的情况,实在没办法,我刚将他的头颅割下,密室中的二人听到动静出来了,我只能先带着头颅逃跑。”
“后来又回去过?”
“是的,我发现成文山的尸身不见了,想来是被那两人带走,就只能先把头颅放在桌子上离开。”文绪风苦笑,“若不是那二人,我杀成文山时不会留下那么多证据,安平镇城门也不会严查,可能我现在已经顺利离开了吧。”
赵捕头严肃道:“我理解你的心情,可你不该选择如此极端的方式,亦是害了自己。”
“极端?”文绪风眼中没有半分懊悔,反而多了几分畅快,“你可知姐姐是如何逃出来的?”
“趁他不备?”
“是,却也不是,”文绪风问,“你可知后山的寺庙?还有多年前的那起大火。”
多年前寺庙的那场大火,是苏言最疑惑的,可事关陈日,真相被县令隐藏,他们这些普通人想找到证据着实困难。
“那场火,是成文山故意放的,姐姐运气好才逃了出来。”
虽早已预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真正听文绪风说出来,心情还是不同。
是什么样的人在利用过孩子们后,还要再放一把火烧了他们?
文绪风说:“我最初也不懂何至于此,查了多年后才明白,这么多人惨死,就仅仅是因为成文山与一个大官闹了矛盾。”
“何意?”
“陈日与成文山早有勾结,建造寺庙时,两人吞了不少金银珠宝,正因此,那寺庙建得并不牢固,仅仅半年便有摇晃之象,甚至还出现裂痕。这寺庙是他们一起建立的,原本也没什么,再编个理由蒙混过关便是,反正选在后山便是为了让成文山获利,没人会跑到这种小地方来查。但当时成文山与陈日几人起了冲突,成文山一不做二不休,伙同县令杀害陈日,还顺便想把孩子们解决——这些孩子是送给与成文山闹僵的大官们的。”
于成文山,不论是无辜幼童还是寺庙,都只是他积累金银的途径而已。
穷命薄如纸,命如草芥罢了。
“所以,杀了他我一点儿都不后悔,我只恨没早些杀了他,还让他逍遥了这么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