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柏羽第一天上课就差点迟到,慢吞吞蹭到路口,红灯。
得了,等吧。
赶紧往嘴里塞口包子,余光中旁边长手长脚的一个人缩在共享电动车上,像大人偷玩小孩的玩具。
还没来得及嚼的包子差点被他喷出去,硬生生憋住又卡了喉咙,好险没把肺咳出来。包子在他口腔里做了一圈体操运动,最后还是别无选择地砸在那人身上。
电动车上的人懒懒回头,彼此都被对方吓一跳:
“小老外?”
“假洋鬼子?”
沈恪行数着秒数,问他:“上课?”
对方眼神里的震惊让谢柏羽很有成就感:“一名光荣的汉语言文学学子!”
“问你上什么课。”
“语言学。”
沈恪行点点头:“快迟到了吧?”还没到对方回答,他转动手柄骑出去好几米:“车不能借你,我赶去喂猪!”
唉,谢柏羽心里百感交集。他被邀请加入文学院群,入群须知就是哲学系跟文学院的恨海情天:
且说那哲学系有一老贼,名唤吴稚晖。吴老贼手下四大恶人:贼心不死沈恪行,做贼心虚周询雨,上了贼船岑熙颐,独夫民贼顾子羡。
五贼闹崇逸,致使学院无一日安宁:班主学术受挫、门生佳作遭贬、课题经费削减,奇耻大辱,焉有不报之理?宗门有难,我院三千弟子谨记:
贼首吴稚晖狡兔三窟,现奉旨离京,或不日卷土重来,降为二级戒备;
独夫民贼顾子羡,四肢既不发达,头脑也很简单,区区顾阿斗,不足戒备;
上了贼船岑熙颐,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文武双全堪当大用,班主招安之前,保持一级戒备;
做贼心虚周询雨,班主无过而面刺者,处无期徒刑,文学之神降下惩罚,无一作,保持二级戒备;
贼心不死沈恪行,戒严戒严戒严!!
入我文学门,知我文学苦,汉语言兮长相忆,汉语言兮无穷极,早知哲学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改编自青莲居士《三五七言》,今当退群,无所以言,聊表哀思)。
群公告为上一任群主写就,如今已然离校高就,挥一挥衣袖,徒留沈恪行遗臭万年。
谁不知道,他如今沦落到各个学校实验室打杂,如今居然只能去帮农学院喂猪。
本来时间就不宽裕,再加上这一小插曲让谢柏羽心情低落,迟到是必然的。站在教室门前就想好了如何解释道歉鞠躬一条龙流程,鼓足勇气推开门,学生纷纷盯着他,讲台上却没有人。
老师没到,还好还好。
他刚放下心来,一道晴天霹雳却精准降下:“掌声欢迎这位同学!”
瞬间掌声雷动,谢柏羽原地石化:这声音,不就是刚刚跟他说话的——沈恪行?!
只见他从座位上起身,慢慢悠悠晃到他面前,边走边说:“可能有些同学已经认识我了,有些还不认识。我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沈恪行,是你们这门课的老师。”
只见鼓掌后的众人一副“沈恪行,你很有名”的表情,而谢柏羽定在原地,用只有他俩能听到的声音咬牙切齿问:“喂猪?”
沈恪行从他身侧走过,停顿一下,耐心解释:“上辈子杀猪这辈子教书,我还没正式教书,当然得养肥了再杀。”接着他提高嗓门,拍拍谢柏羽的肩膀:“给你占座了,去吧。我一向是很关心同学的,谁来不及提前告诉我,我专门安排座位。”
于是谢柏羽坐在一个随时能与沈恪行对视的位置。
沈恪行人看着挺潮,讲课则是完完全全的照本宣科,那PPT一看就是传了不下十八代的老古董,他指着小兔子拔萝卜的错位动图解释:“千禧、古早、梦核,懂不懂。”
学生不买他的账,他单手插兜冷笑:“萨丕尔-沃尔夫假设知道吧?”
台下的人以为能听点真知灼见,纷纷端坐。谁知他朱唇轻启:“不知道也行,反正跟我接下来要讲的没关系。”
大家盼着他忆往昔,他一张口就是前清遗老:“想当初,中文系方兴未艾,也算是能跟哲学系分庭抗礼。如今在吴班主的英明领导下,差一点就要入我哲学门下。”
学生不服,他一手镇压:“不然为什么八抬大轿请我来上课?拜在我门下,你们也算是赶上好日子。”
谢柏羽有点幸灾乐祸,他就知道沈恪行死性不改。
沈恪行看见他笑,眉眼稍稍软化,没那么欠打,趁休息时间,还想讲个笑话缓和一下。谁知用力过猛发挥不佳,只能拖着调子笑,暗示众人附和,可惜众人不得要领,仍旧严阵以待。
山雨欲来风满楼,吹得沈恪行的笑声就在教室里回荡,颇有两岸猿声啼不住之感。这个时候再笑就适得其反了,但偏偏有位仁兄难掩喜色,就到喉咙的笑声吐不出也咽不下,最终化作一声怪叫了事。
这位仁兄,就是谢同学——旁边的许思弦许同学。
许思弦热爱武侠,曾经一度痴想,有人踏雪前来,身后了无痕迹,沧桑脸上那双眸沉静如水,端视他良久缓缓开口:你该去当个剑客。
可惜天不遂人愿,武侠变惊恐,门后那双布满血丝的眼收走他的小说。从此武侠是一场大梦,江湖在老师焚书坑侠那头,许思弦在黯然神伤梦想破灭这头。
沈恪行不知什么时候站到旁边,顾思弦有些不好意思,跟谢柏羽搭话:“你好。”
谢柏羽怕引火烧身不敢接茬,谁知遭到许思弦误解,连换三门语言说你好,第一次是英语,第二次是俄语,第三次憋出一句日语,也不知道他脑子山路十几弯,会觉得谢柏羽是个日本人。
沈恪行看一眼谢柏羽,有点理解家里小孩遇到亲戚不会喊人的父母。“他说他叫谢柏羽。”
“是吗?”顾思弦看向本尊,两个人四只眼睛,谢柏羽“嗯”一声。
第二节课开始,沈恪行继续念PPT,诺大教室没几个人愿意敷衍他。
许思弦问谢柏羽:“你在哪个宿舍?”
“我回家住。”
“军训的时候没见过你。”
“生病了没来。”
“怪不得。那你跟贼……不是,你跟沈老师很熟?”
“之前认识。”
顾思弦脑补一出大戏:“你是他安插在文学院的内鬼?”
谢柏羽连连否认。
“其实我也想当反贼,”顾思弦浅浅一笑十分不妙,“我就喜欢潜伏。”
“多新鲜,但我跟他很久没联系过。”
“我懂,保密工作要做好,单向联络,无事不得汇报。”许思弦越分析越觉得有道理。
“你呢,是个外国人长相,先靠外表先声夺人,在文学院积累人气。慢慢地就能打入核心圈层,推杯换盏间刀光剑影,笑语阑珊下短兵相接。
千难万险取得机密,向沈老师传递信息——你不住校,妙极!这样你们可以约在校外见面,看似巴山夜雨促膝长谈,实则腥风血雨杀伐果断。”
谢柏羽澄清说我不是这么吃里扒外的人。
“客官别急,且待我慢慢道来。你受到文学感召进退维谷,哲学于你而言毫无归属,只是,你怎么舍得出生入死的沈老师?哲学没几年安稳日子可过,而你作为卧底并不知道那些事情,也不知道在决定追随他的那个瞬间,不愿看见的结局早已写就。
啊,叶里藏花一度,梦里踏雪几回。”
许思弦用喜欢的电影台词结束幻想时刻。
“原来如此。”谢柏羽一下子豁然开朗,感情自己对沈恪行怀恨在心的症结就在于此。“不是,”他反应过来划清界限,“没有的事!我跟他势不两立好吧。”
念完PPT的沈恪行坐在台上,无聊到想把传播学也讲了算了。
他记得山崎正和,好像是这个名字,说什么社交是人的内在文化属性,也是推动人类整体向前发展的重要动力源。
推动人类整体向前发展的动力源,这东西在论文泛滥以来不知数量翻了几番,都快能称斤卖了。
但社交显然要卖的贵一点,因为它确实会在不远的未来推动这个班学生的发展。台下每讲一句话,沈恪行都要在试卷上多出一道题,不写完不准走。
很快啊很快,如果按照这一计划,该班级将成为崇逸第一个老年课堂。
哪里有这么多话可以讲,这么能讲上来讲啊。沈恪行抬眼就看见谢柏羽也在畅聊,不时偷偷瞟他。原来被背叛是这种滋味,悠悠苍天,何薄于我。
然而,就是这么一群相见恨晚的同窗,在下课铃声响起的瞬间可以分手得十分彻底。沈恪行刚起身,只觉得一阵苍劲有力的风自黄土高坡袭来,扇得连人带魂头重脚轻,回过神只剩谢柏羽在收拾课本。
走出教学楼这段路,两人引来不少人侧目。
“没出国?”
“嗯。”
“我记得你以前没这么惜字如金啊。”
“那要我说什么,说我因为雅思成绩不达标申请失败只得参加高考每天十二点睡六点起才考到这里,你想听这个?”谢柏羽面无表情念了一段贯口。
沈恪行很能抓重点:“补习概不退费。”
眼见嘴贱成功,谢柏羽就要生气,可他忽然变了话:“难怪他们跟我那样说。”
轮到沈恪行急眼:“说什么?谁跟你说?”
“说什么,”谢柏羽摇摇头,高深莫测道:“算了,有些事,不让你知道是为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