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车到达桐江客运站时天色已近黄昏.客运站又破又小，架着绿网钢架正待修缮的售票口下，木板底压着烂泥，夹杂昨夜留存的雨。
周子钰提着行李箱，注意到温芸行至绿网钢架下，下意识的跟了过去，温芸正赶在售票员下班前买了张末班车票。
“你要去哪?已经很晚了。”周子钰不安地咬唇。
“去下昱，看望我爷爷奶奶，说好了假期要去看她们的，你和林冉她们回去吧，byebye~”
温芸面色如常，周子钰却从中解读出一丝不安的意味。看着她独自一人拖着大箱子，脚步略显沉重，每走一步，脚下的木板便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那一班去下昱的客车停靠在路灯下，四周围绕形形色/色的旅人，周子钰心里一阵发紧。
“好吧，注意安全。”
话虽这么说，可周子钰的脚却像生了根一样，挪不动步子。直到看见温芸笑着向她挥手，一步步走向客车，周子钰才猛地回过神来，她推着行李箱，几步走到发小林冉身边，把提琴包挂在林冉脖子上。
“不是，你干嘛。”
“帮我把琴带回去！”周子钰说着，便朝着客车的方向跑去。
她果然还是不放心，一个人坐车出事了怎么办周子钰几乎是跳上了车，气喘吁吁地坐到温芸身边，冲着满脸惊讶的温芸露出有些牵强的笑容。
“我……我突然也想去下昱了。”
“你要去做什么？”温芸又好气又好笑，抽出一张湿巾递给周子钰，擦掉额角的汗珠。
““唔，我听说下昱的银器很有名，想买点回家。”这明显是个借口，但周子钰此刻也顾不上许多了，她只知道自己不能让温芸一个人面对未知的旅途。
温芸对此不置可否，只能把周子钰稍带一起去了爷爷奶奶家。本来周子钰打算在下昱找家旅馆住下，可温芸却坚决不同意，“你要是出了事，我怎么向你父母交代？
周子钰心里清楚，自己的父母可能真没那么在意，但看着温芸认真的眼神，她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不知为什么，她心里隐隐希望能和温芸多呆一会儿，这种想法让她脸颊微微发烫。周子钰跟着温芸，亦步亦趋到了对方祖父母所居的寓所。
滨江的公寓外墙漆成了白色，半人高的铁栏上攀爬着几株蔷薇，枝叶繁茂，一看就是被主人精心照料着，莱姆石碎拼的花园地板，懒散的猫儿玩着小球张望陌生来客。
为了不让自己显得太突兀，周子钰特意在附近的水果店买了几盒芒果和草莓。尽管温芸一直说不用买，但这是除了发小和于文通之外，周子钰第一次到同龄朋友家做客，她紧张得手心都出了汗。她暗暗埋怨自己太冲动，怎么就跟着上了车，还跑到人家长辈家里来。
吱呀——
闩着的木门打开，周子钰换上了面对长辈专用的公式笑容。
开门的是个穿红针织衫的老太太，身形干瘦，面容温和，白发一丝不苟的挽起，看到温芸，老太太立刻笑逐颜开，一把将温芸搂进怀里，心肝宝贝地叫着。直到温芸提醒，老太太才注意到站在一旁的周子钰。
“奶奶，这是我的同学，陪我一起来玩的，顺便住几天。”温芸拉着周子钰的手，向奶奶介绍道。
周子钰连忙向前一步，脸上堆满了笑容，说道：“奶奶好，我是温芸的同班同学周子钰，您叫我小周就行。也不知道二老爱吃什么，就带了点水果，希望您别嫌弃。这几天要打扰您了！”
“芸芸的同学啊，快请进快请进！我们老两口就喜欢你们年轻人来，下次可别带东西了，就当自己家一样。”奶奶热情地把两人迎进客厅，转身就去厨房洗水果了。周子钰坐立难安，双眼紧盯茶几上的摆件，手放在紧闭的双膝上，一动不敢动。
“自己跟来的，怎么到这儿又紧张了?”温芸忍着笑调侃。
周子钰撇了撇嘴，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我才不紧张，谁紧张了。”
奶奶洗好了水果从厨房走出，周子钰一下从沙发上弹起，剑步冲过去帮忙端果盘，温芸坐在沙发上抿唇忍笑，看自己奶奶和周子钰，说话时对方抖如筛糠。
周子钰生怕给老人家留下不好的印象，既使对方用最家常的口吻问自己问题，也要头脑风暴一番并快速作出回应，以免对方认为孙女结交了什么不三不四的朋友，虽然事实可能就是这样。
“你们怎么碰到一起的呀，不是放假了吗?”
“我们参加比赛，温芸说要来下昱，正好我也想买点银器给家人，就一道来了。”
“比赛?怎么没听她姑说呀！什么比赛，在哪里办?”
周子钰不知道对方语气为何突然有些激烈，正欲顺着老人的话回应，却被塞了一嘴的芒果，温芸举着牙签插住的水果，笑容温和像软甲。
“一个音乐比赛，学校办的我去帮忙而已，奶奶你问那么多人家都口渴了。”温芸又插了一块草莓，放到了刚刚咽下芒果的周子钰唇边。
老人满面狐疑，又问艰难咀嚼的某人道：“小周是音乐生呀?”
虽然不知道温芸为什么扯谎，但周子钰早习惯了帮朋友圆谎，慌忙说：“是、是啊，学小提琴的。”顺带做了个举琴的姿势。
“她爷爷也是搞音乐的，明天老头子醒了你们可以交流一下。”奶奶神色缓和了些，对着周子钰笑的和蔼。
周子钰夹在祖孙之间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余光瞥见温芸带笑的面容，那笑容却带着疲态。
晚上两人被安排在同一间客房，老人想着两人都是女孩，夜里好说点悄悄话。却没想两人各怀心思，躺在床的两端，周子钰更是半个身子都快支出床边，中间还是有一人的余量。
黑暗中只有二人平静的呼吸声，女孩的手指搭在二人枕头的花边上，周子钰在黑暗中捕捉到这一响动，也耸了耸裹在身上的被子，小心翼翼问她。
“怎么了，睡不着么?”
布料与肌肤划蹭的响动拨动两人的神经。
“我想，请你帮我个忙。”
“你说。”
“在我爷爷奶奶面前，就当没见过我妈妈，也不要告诉他们我在演话剧。”温芸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无奈和恳求。
“好，我答应你。”
这没什么难的，周子钰连脑都不用过就说好，倒让温芸感到奇怪。
“没关系，我大概明白的。”
也许是感受到对方疑惑的情绪，周子钰这样回应了一句，老实说，这年头离婚闹掰的夫妻不少见，大概也能猜出来怎么回事。不就是不想让孩子和前妻有联系么，类似这样的事情周子钰见多了。
然而周子钰还是低估了家庭的复杂性，温芸的祖父听说她也学音乐，十分热情的邀请她参观自己收藏的乐器，周子钰深谙附和之道，竭力配合老人的分享欲。
两位老人对她和对温芸没什么差别，只是听说周子钰爱吃虾，第二天一早厨房的水池就蹦着鲜灵的大虾。但既便两位老人和蔼可亲堪比周子钰亲祖父母，有一点却让周子钰感觉很尴尬，这两位老人热衷于对她灌输温芸父母离婚是因为她母亲不好这般论调。
这种话对她一个外人说，真的好么?周子钰万分疑惑，但温芸似乎早就习惯了，总是用一种抱歉的眼神面对她。
其实这怪不着温芸，真的，一旦她用这种眼神望着周子钰，周子钰就觉得自己有必要替温芸承担这部分唠叨，是一种近乎道德的义务。
陪伴温芸祖父修整花圃时，这位年近七十的老人弓身除草之余还不忘对周子钰说道：“你们在学校可不要搞什么话剧之类的，害人呐。”
周子钰立在一边，端着奶奶刚煮好的糖水赔笑着，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心里明白爷爷是因为温芸妈妈的事才这么说的。她看了一眼在秋千上看书的温芸，只见温芸无奈地苦笑了一下。周子钰连忙转移话题：“爷爷，您种的这些花真漂亮，这蔷薇花是您自己种的吗？”
周子钰指了指墙角蓬勃生长的蔷薇。
“是啊，你喜欢?”
“喜欢啊，这大片花爬在栏杆多好看。”
鹤发童颜的老人扶扶眼镜，陷入了某种回忆之中。
“这花还是芸芸爸妈第一次回门的时候种的嘞！”
周子钰看了看温芸，两人的目光交汇，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一丝无奈，得，话题又绕回来了，周子钰咬了咬盛着糖水的瓷勺，眯着眼睛尽量让自己的表情不那么崩坏。温芸无奈的笑了笑，向她招招手，拍拍身边的软垫示意周子钰坐到自己身边。
“老人家爱唠叨，你别放心上，你闷的话我等会儿带你出去玩。”
“还好啦，毕竟我也是老人带大的……我们去哪儿?”周子钰微微眯起眼，尽量让自己的表情显得自然些，可心里还是觉得尴尬极了。她一边回应着温芸，一边暗自想着，温芸这些年是怎么熬过来的。所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大概就是如此吧。
“去买银器怎么样，就在不远的镇里，你不是要买给家里人么?”
“啊，好”
买银器给家里人什么的完全是假话，骑虎难下啊……
下昱是个古城，同桐江一样也以旅游业为主，但与桐江豪迈、大山水的风格不同，下昱的古城更多是小桥流水的温婉风韵。
每户门前必有小溪流经，那些散布在青石溪水边的青瓦房门上，往往挂着几只铜壶银勺，做好的银器就在门口的水渠中淘洗，锉下的银渣在水渠间堆积附着岸壁，成为银匠铺门前独特的景色。遇见这样的人家便可以走进去，准是卖银饰的。
随意走进溪边一户打银人家，正在用锉刀加工粗坯的黑皮肤店长擦擦手上的银屑热情招待两人到屋里喝茶，端出了一盘盘银饰。
周子钰眼疾手快抓起其中一条项链在温芸身上比划了一下，说：“这个你戴合适。”
“我们是来给你家里人买银饰的，又不是给我买。”温芸嗔怪地看了周子钰一眼，嘴角却微微上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她拿起另一串珍珠款的银饰，仔细端详后说道：“这个适合年长的女性长辈，可以送给你妈妈。”
周子钰嘴角抽了抽，还是任着温芸帮她挑了几款用来送人的，温芸思虑周全，甚至连送小外甥的长命锁都帮忙挑好。即便周子钰自己，也只是在外甥出生那天转发了表姐的朋友圈而已，相比之下，不禁有些汗颜。
周子钰坚持买下一开始自己挑好的那条四叶草项链作为报酬，黑皮肤的店长笑眯眯地将两人挑选好的大包小包银饰麻利地包装好，动作娴熟。温芸想要推辞，却根本没有机会，周子钰已经迅速付了钱。
“你就当做我一天导游，我们接下来去哪?下昱有很多好玩的吧。”
温芸红着脸踏出银匠铺，周子钰看着远处热闹的市集蠢蠢欲动的模样让她头疼不已，揪住对方卫衣的帽檐，她抿唇压下嘴角笑意，故作严肃：“别乱跑，这里人生地不熟的，要是走丢了可怎么办，跟紧我。”
离开下昱的那天，温芸的祖父母往两人的行李箱里都装了沉甸甸的特产，以至于周子钰拎起箱子准备放上行李架时，误以为有人往自己行李箱里塞了块大石头。
想起温芸精挑细选的银首饰，为了不辜负对方期待，周子钰还是回了趟父母的住处，意外的人到的很齐，连表姐表姐夫都在，正好免得专门让人送一趟了。
打开行李箱，一/大包用纱布和塑料袋裹好的干蔷薇花跳了出来，迸发出柔软的香气，周子钰捏着那一袋干蔷薇，袋上贴着张纸，用老人专有的锋利钢笔字迹仔仔细细写了蔷薇花干的使用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