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七坐在路远的病床旁，正在看着医院屏幕上播报的新闻。

秦天正在对大脑移植术发布会临时取消一事作出解释：“我们已经成功通过大脑移植术研究出首个数码人，这个项目的研究是成功，可行的。可是，我们研究院的路远博士盗取了这个项目的数据潜逃，目前我们正在全力通缉路远博士，尽快拿回实验数据，让这个项目可以真正实现普及和应用。也希望有路远博士消息的人可以积极给我们和警方提供线索。”

真成了通缉犯了。

路远虚弱的声音响起：“秦天发现了？”

发布会是取消了，而不是失败了。说明，在发布会正式开始前，秦天就发现了他们的计划？

五七惊喜地站了起来：“博士，你醒了！你感觉怎样？”

路远本来什么感觉，但是他一动，就觉得头痛欲裂，还是乖乖地躺好。

“没什么。应该休息一下就好了。”路远有时也不得不感慨，人类和机器人真是无法比，五七不用睡觉，跟着他飞了这么远，还和他一起从这么高的地方掉下来，现在却丝毫无损地坐在自己面前，但是自己却像摔散架了一样。

要是这具身体，拥有人类的聪明、野心和残忍，会是多么可怕的事情。

路远庆幸自己迷途知返，及时制止了这场灾难。虽然代价有点大。想到这，他关心道：“我们的计划成功了吗？高宏怎样？实验室的数据成功销毁了吗？”

如果秦天发现了他们的秘密，那么，他最关心的就是这些数据是否来得及销毁。

“秦天说你盗取了实验室的数据潜逃，可以猜测这些数据已经被销毁了。他不敢明说，只能说被你盗取了。至于高宏，我估计，可能没有。”

路远面露忧色，问道：“为什么这么说？”

“我想，发现的人，是高宏，不是秦天。”

路远对这个猜测感到颇为震惊：“高宏？他为什么要出卖我们？”

五七继续说出自己的猜测：“高宏是一个求生意志很强的人，所以他才会应征成为大脑移植术的试验者。他觉察到我们在他的程序里植入了自动销毁程序。对于他来说，这个程序就像他曾经的肿瘤一样，要再将他杀死。所以，他会再一次想尽办法去求生。其实，无所谓出不出卖，也许他跟我们本来就不是一伙的。他只在乎，谁能救他。”

路远听完，深呼吸了一口气。他突然觉得，五七比他更了解人类。这些年，他光顾着钻研这个项目技术层面的问题，已经忘了，将高宏当成一个真正的人对待。

如果高宏的数据没有销毁，那么，相当于留了一个隐患。就算他们销毁了实验室的数据，秦天依然可以利用高宏继续进行这个项目的研究。当然，会麻烦一点……

他正担忧的时候，郭林语走了进来，她在外面已经听到两人在说话，因此进来的时候看到路远醒着，并不是那么惊讶，只是循例问道：“你醒了？感觉怎样？”

路远没有立马回答，看向五七，眼神在问他，这是谁？

五七明白了他的意思，回答道：“她是这里的医生，是她救的你。”

路远的脸色这才舒缓了过来，露出笑容，说：“谢谢你。现在就是一动就头痛，暂时没其它不适。”

“这是正常现象。”郭林语过来，一边给他做简单的检查，一边说道，“毕竟你们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话说，你们真会选地方摔，哪里不摔，摔在医院门口。”

路远看着郭林语，她一副并不认识自己的样子，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郭林语的头向后退了一下，认真看着他，似乎想确认一下他是不是还有哪里摔坏了。

她有些不解地问：“你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那你们为什么来这里？”

“呃……”这下路远真的说不清了。

郭林语这下双脚也往后退了两步，用手捂着嘴，惊讶地说道：“你们！该不是……真的是……通缉犯吧？”

五七紧张地攥紧了拳头，似乎想要随时考虑将她灭口。路远赶紧安抚道：“不是！我们，我们……”

他不善撒谎，支支吾吾半天憋不出一个理由。

“算了，老师说过，就算是杀人犯到了医院也得救。”郭林语挥挥手说道，不想再去纠结这个问题，“只要你们在这里不惹事，我也不会见死不救的。”

“郭医生！”一个小护士冲了进来，焦急地喊道，“陈垣又发生痉挛了！”

郭林语脸色瞬间严肃起来，立马转身出去：“我现在马上过去！”小护士也紧跟在郭林语身后，跑了出去。

病房安静了下来之后，路远又问起：“风塔村是什么地方？”

五七在路远面前打开地图，指着最西边的一个点，说：“紧挨着边境线的一个小村庄，周边都是高山，就这一个小山谷。”

路远的视线从现在所在的点一路移到铁市，嘴里喃喃道：“我们竟然飞了这么远。”

不知道为什么，他现在觉得铁市离他特别特别遥远，不仅仅是地理上的遥远，而且……他有一种莫名的感觉，他也许再也回不去了。

他躺在床上，缓缓地闭上了眼睛。他太累了，太久没有休息了，现在只想好好睡一觉。

路远的病房外，有一颗桃花树。现在正值桃花盛开的世界，路远每天睡醒就躺在床上，看着窗外的这颗桃花树。他觉得这样的画面，以前好像只存在影像上。他已经有快20年没有这样，无所事事地躺在床上，看花开花落。

因此，郭林语来告诉他可以出院的时候，他是不想走的。

“你检查清楚了吗？我觉得我还是有点头痛。”路远皱着眉头，半躺在床上，就是不愿意下来。主要是他想着从医院出去，他也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还不如先待着。

“你最好说得清楚是哪里痛。”郭林语站在路远的床前，交叉着双手抱在胸前。她在风塔村还是第一次见这么无赖的人。她决定拿出杀手锏：“要不，你先把上一笔医疗费和住院费支付了吧。”

路远不敢说话了。他有钱，而且有很多，但是他没法用。他把终端扔在了家里，虽然他可以通过五七连接自己的账户，但是只要连接上并支付费用，秦天就能立马找到他的位置了。他怎么都想不到，自己会有一天沦落到这种地步，无家可归，连医药费都付不起。

路远厚着脸皮坦白说：“不好意思，我没钱。”

郭林语在白城读医和实习期间，也有见过路远这种交不起医疗费的人。不过，那些人好歹还有终端，可以申请社会援助。

可是，在风塔村，先不说没有这种福利，就算有，这家伙连终端都没有，怎么给他申请。

郭林语坚持要将他撵出去：“医院不是福利院，不能因为你没钱就在这里赖着不走。你这是浪费医疗资源。”

五七自被制造出来，一直跟在路远身边，所有人见到他都是毕恭毕敬的，他是第一次看到有人用郭林语这种态度对待他。

路远还没发飙，他先看不过去，站到郭林语面前，说：“什么浪费医疗资源？你们这里哪有什么病人？你凭什么这么跟博士说话？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做了什么事情吗？”

郭林语颇为不屑地看了路远一眼：“博士？他是博士，那我还是教授呢！”

不过，她到底还是心善，给了路远另一个选择：“如果你真的没有钱，没有地方去，想待在这里也不是不行。正如你们所见，这所医院人手并不多，我们不养闲人，想待着就要帮忙干活。”

她的意思是，要路远给她打杂？五七火气又上来了，路远拉了他一把，说：“没问题。”

……

隔行如隔山，路远在人工智能领域是个天才，但是在医学上，水平甚至不如一个医学院的新生。郭林语也没什么真正能交给他做的事，只能让他帮忙病房消毒、打扫、扔垃圾这些琐事。

当他第五次处理一个病人的呕吐物时，他终于忍不住了，问道：“你们这里是什么与世隔绝的地方吗？连一个机器人都没有！我简直无法想象，这些毫无技术含量的工作，竟然还要人类去做！”

郭林语可不惯着他的脾气，先把病人照顾好，才对转身对路远说：“高高在上的人类，如果你受不了，那你可以走啊！你大可回到繁华的都市生活中，去享受被机器人服务的日子。可没人拦着你！”

路远心中一股虎落平原被犬欺的烦闷，站在那里，做也不是，走也不是。

五七蹲下身来，说：“博士，我来吧。”

路远心中其实并没有那种机器人理应服伺人类的想法，他只是习惯了以往那种便利的生活。以往这种琐事，吩咐一声就会有机器人过来帮忙。

当他看到五七蹲下去处理那滩呕吐物时，他也没法继续站在什么都不做。他也拿着一块抹布过来，蹲下和五七一起清理。

两个从来没做过家务的男人，就连清洁这么简单的事，都很门外汉。

“哐咣——”路远愤懑地将一袋垃圾重重地甩入垃圾桶，然后走到医院外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这段时间，他没事也会在医院外面晃荡，算是知道了风塔村是个怎么样的地方。

这里极其原始。对，原始，路远就想到这个词。他简直想称这里是原始社会。没有飞车、没有空中列车、没有机器人，任何和机械化、自动化、智能化有关的东西，这里都没有。

他以前实在不敢想象，这个世界上，竟然还有这样的地方。

他，堂堂一个人工智能的科学家，竟然被困在这么一个原始社会！难道他的余生，就要在这个地方虚度？

不过，好就好在，这里就像一个被世界遗忘的地方，秦天要想找到他，应该就没这么容易。

他抬头看看天空。唯一让他欣慰的是，这里的天空很漂亮，蓝得澄净，有时还会有朵朵白云飘过。这是在铁市很难见到的景象。事实上，他在铁市，也没什么时间仰望天空。

一阵微风从仰着的脸上轻轻吹过，他闭上眼睛，心底那股挥之不散的不安与迷茫似乎被风掀起了涟漪，又悄然冒了出来。

他总是在想，自己错在了哪一步？为什么他会把一手好牌打得如此稀巴烂？错在不该答应秦天加入研究院，如果他一直留在大学研究全意识机器人，现在结果又会是怎样呢？

人，处在低谷的时候，就总是喜欢回溯往事，想回到上一个岔路口，去美化那条被自己放弃了的道路。尽管这毫无意义。

他回过头，将自己扯回现实，刚睁开眼睛，就看到一个男人，在桃花树下，坐着轮椅，正看着他。路远心里一咯噔，浑身僵硬，他是什么人？他好像没有在医院见过这个人，他该不是认出自己了吧？

那个男人和路远对上视线，嘴唇往上扯了扯，似乎想笑，但是他似乎不太能控制自己脸部的肌肉，导致表情有点滑稽。

路远怔怔地看着他，不知道该做何反应。见路远没有回应，那个男人反而自己操纵着轮椅，向路远这个方向移动过来。

他看着路远，又露出刚才那个僵硬滑稽的笑，说：“我叫陈垣。”

路远感觉这个名字好像在哪里听过，但是又一时想不起。他点点头，说：“我叫阿远。”

他不敢告诉别人他的全名，只说他叫阿远。

“阿远。”陈垣又扯了扯唇，想要笑，“我们的名字，读音有点像。”

阿垣，阿远。

路远在心里默念了一下，笑了笑：“好像是。”

陈垣关心地问道：“我看你好像挺烦的，你是生病了吗？”

路远自嘲道：“我的身体好得很，只是待在这个地方，感觉跟坐牢一样。”

“哦？”陈垣颇为好奇地追问道，“怎么说？”

路远侧了侧头，在琢磨着应该怎么说才不会暴露自己的身份，又可以说清楚自己的烦恼：“就是，这里跟我以前的生活，完全不一样。我在这里，好像在浪费自己的生命。”

陈垣突然笑了，说：“我还挺喜欢这里的，我觉得这里就是给我浪费生命的。”他刚说完，又赶紧纠正道，“不，也不能说浪费。应该是，重新感受生命吧。”

路远好奇地打量着他，只见陈垣指着远处的那座雪山，说：“你相信吗？我以前攀登过那座山，但我现在连站起来都做不到。相比起来，我更像坐牢。我的灵魂被困在自己的身体里。”

路远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向远处那座巍峨雄伟的雪山，眼里满是不信任：“你爬过？你该不是从那座山上摔下来，摔成这样的吧？”

陈垣愣了一秒，突然大声笑起来，脸部肌肉有些夸张地被扯了起来。

路远疑惑地看着他，不知道他在笑什么。他刚才那句话到底哪里戳中了他的笑点？等他终于平静下来，陈垣才解释道：“我是一名多发性硬化症患者。”

路远不太懂这是什么病，但他也听得出，这病不好对付。他看了看眼前这家简陋的医院，想着这个破医院还能治这种病？

“那你为什么留在这个地方？你可以去铁市、白城，还有很多很多大城市，医疗技术和医疗条件肯定都比这里好。”

“去过了。”陈垣说，“我把能叫得上名字的专家都找了一遍，他们都无能为力。”

路远指着他身后的医院，不可思议地问：“那这里能治好？”

陈垣笑了笑：“不能。我应该还有一年时间，运气好的话，应该可以有两年。”

“那你就在这里等死啊？”

陈垣看着路远，面露微笑，淡定地说：“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