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惊水脑中一闪而过一种熟悉感,她隐约记得,大二时,曾听一位年长的女教授在课堂上提到过这个人。
统计学主课程的内容涵盖金融经济与产品分析,而那名教授偏爱传统教学风格,讲课时的姿态像是一座石雕,很少与学生亲近。
元旦假期前的最后一节课,教授提到香港某些知名企业的财务数据作为联系案例,其中就包括三井集团。那天,她难得地偏离了讲义,讲起五年前在港大的学术沙龙中偶遇三井继承候选人商宗的经历。
“他长得不错,比我想象中的年轻,不是现在流行的细皮嫩肉皮肤很白的男生,有点像旧时候香港电影里的影星。”
教授年迈的脸庞上有了回春的迹象,她假借手扶了扶眼镜,正色说道:“我并不是在夸他英俊。我只是想说,他散会后问了我们团队几个关于人口统计模型的问题,那个观点很新颖,连我在那个年纪也未必能达到他的敏锐。且我认为,在接下来的继承人争夺战中,商宗会是一位极具威胁的对手。”
有后排的学生举手问:“老师,你刚才是犯花痴了吗?”
一句玩笑话脱口而出,原本规矩的课堂像是突然被撬开了盖子,笑声喷薄而出。甚至连一向古板的教授,也忍不住微微翘了翘嘴角。
当时梁惊水无聊地把笔横在嘴唇上,指尖在搜索引擎里输入那两个字。
·“商宗 家族”
·“商宗 财产分配”
·“商宗 商业动态”
·“商宗 绯闻”
·“商宗 接班计划”
秉着天性,梁惊水自然而然地点进了【绯闻】词条——“三井家族秘闻:商宗深夜会佳人,酒店私会再添疑云!”
“继承人还是情场高手?商宗被指半年换三女友!”
“三井集团风波未平,商宗又陷桃色绯闻,豪门魅力难挡?”
……
梁惊水只是稍微挑起一边眉,又平和放下,好像这种预料之中的事情,不值得那时候的她多费心思。
电话铃声打断了饭局。梁惊水瞥了一眼,是温煦的手机亮了起来。温煦接起电话,捂着一边耳朵“嗯嗯啊啊”地应了几句,结束后略带尴尬地看向她说:“我男朋友场子里的人扣住了,我现在得过去一趟。”
梁惊水顿了顿,思索片刻:“他赌钱?”
“嗯。”温煦匆匆起身拎起包,克制着神色间的羞怯,“这顿饭我买单了,你先吃着,我下回再跟你解释。”
梁惊水没有阻拦,目光追随着她逐渐远去的背影,不知为何有了一阵不好的预感。那种感觉说不清楚,却又无法对抗。
*
俱乐部入口位于湾仔骆克道一栋大厦里,楼梯间的灯昏暗得像是半夜的街巷,只有一扇门缝里透出橘黄色的光。
里面的声音混杂不清,骰盅的摇晃声伴随着女人的娇笑,桌上的筹码堆积得像迷你山丘。
包厢门被敲了两下,商宗的视线仍停留在手机屏幕上,凝视着月初那条短信的发件人号码,数字一遍遍滑过眼底。门打开,脚步声轻快靠近,郭璟佑摘下耳根的烟,翘着二郎腿在他身旁落座。
他随意瞥了眼手机内容:“你之前资助的那个小姑娘啊?”
商宗眉峰很淡地挑起,口吻如常:“是大姑娘了。”
话不对头。什么情况?
郭璟佑愣了几秒,回想中午套房里遇见的女孩,年龄也对得上,他茅塞顿开似的猛一拍大腿:“哎呀,宗哥你讲真话啦。昨晚你是不是刚把人睡完,现在才感到愧疚了?”
这种话从郭璟佑嘴里说出来稀松平常,没有任何压力。
毕竟,他们这种人身边从不缺女伴。那些女人来去如风,飘然而至,飘然而去。
圈子的规则早已固定。漂亮女人们体面地环绕在权势者身边,像随手点燃的一根香烟,带来短暂的愉悦,却从不期待燃尽后的余烬。她们聊音乐、聊时尚、聊派对,却绝口不提未来。
也有人甘愿放低身段,做红颜,辗转于富人之间,换来数不尽的票子和车子。而最成功的,无非是拿到那张跨越家族门槛的邀请函,嫁入豪门当富太太。但这样的机会呢,渺茫得犹如手中握沙。
对宗哥来讲也是同样。
商宗冷漠地看着朋友笑到眼角沁泪,把一张银行纸扔过去,抬抬下颌问他:“你怎么想?”
这人难得给了他插话的机会,郭璟佑叼着烟,欠揍地将修整得一丝不苟的小白脸递到商宗面前:“宗哥,手下留情,先告诉我到底睡没睡呗。”
商宗也就一笑:“别让我重复第二遍。”
郭璟佑勉强收回正形,意兴阑珊地接过纸随手翻了翻,点评:“纸确实挺破的。”
“看内容。”
“大陆的电话号码……”郭璟佑盯着若有所思,“怎么了,那姑娘没给你这边的号?”
商宗不动声色地抬臂收回银行纸,懒洋洋地说:“我让员工查了她的信息,她来之前就办好了香港号码,但是她给了我之前的。”
郭璟佑知道他一向谨慎,表情顿时微妙起来:“你意思是,她怀着目的来香港接近你这个资助人,给你大陆电话是为了让你想起她,而且搞不好从一开始资助时就已经埋下伏笔了?”
商宗的手指在领带上稍作停顿,随即一把扯开,古铜色的脖颈暴露在空气里,带着一丝因情绪烦躁而隐约的汗意。
他皱眉:“我暂时不打算这样想。”
商道凡老爷子时日无多,现在是这场家族争夺最紧要的关头,胜者将独揽一切。在这个节骨眼上,商宗绝不能有任何失误。
郭璟佑不想看到香港上空出现天气预报以外的天气,凑近了低声嘱咐:“最好别再接触了,以防万一。”
沉吟片刻后,商宗说再看。
郭璟佑听着就觉得操蛋,到底心里不放心,宗哥要是倒了,跟着他站一边的自己未来也悬。这时候,必须有点后手备着。但郭璟佑一时半会也想不出什么招。
就在那一刻,门外传来喧哗,伴随着人群挪动的声音,打破了包厢内的微妙平衡。模糊的对话和争执混在一起,听起来又是哪个赌徒玩不起又拒绝签单。
真是自讨苦吃。郭璟佑大步流星踏出包厢,冷冷扫了场控一眼:“这么点事都搞不定,你留在这儿是干什么的?”
场控连连陪着笑:“郭先生,那客人已经把钱输光了,前几场的账也还欠着呢,我们这也是在好言劝着。”
郭璟佑从鼻腔哼出一声:“小本生意难做,那就不必好言相劝了。”
衣衫不整的青年被人摁住,手指正要强硬地按下画押,却被接下来闯入的女人一声喝止——
“等等!我替他还钱!”
那根食指僵在半空,悬而未落。
郭璟佑不爽地转头,门那儿站着一个扶着膝盖喘得厉害的女人,瘦巴巴的,肤色还有点黑,和他好的一款截然相反。想着,他傲慢地抱起手臂,眼底不屑更盛。
场控见状,立刻识相地报了个数。那金额令温煦闻之色变,她看了被压在赌桌的青年一眼,眼神闪过一抹痛惜,随即咬咬牙说:“刷卡行吗?”
郭璟佑勾了勾唇,无情吐出:“只收现、金。”
“好,你们等一下。”温煦垂下脸,很低地说出来。
怕青年离开视线,也为了让现场的人信服,她当场掏出手机,拨通了好友的电话。
“喂,惊水。我这边走不开,你能拿我的卡去ATM取钱吗?”
……
郭璟佑懒得在那种喧嚣、空气又浑浊的地方干等,插着兜迈回包厢,一脸玩味地跟商宗分享:“那家伙的女朋友也真是惨,大晚上跑来给他还账,啧,那委屈的小脸蛋我瞧着都可怜,跟了我都比跟那种人强点。”
“得了吧,你也没强到哪去。”商宗虽是笑的,熟悉他的人却能看出,这副模样是对外头的事毫不放在心上。
“哦对,还叫了一个名字叫‘井水’的朋友过来帮忙取钱。”郭璟佑失笑,“这名字,井水,听着也是挺奇怪的。”
商宗原本敛着眼,随意摆弄新得的古巴限量版雪茄盒,直到那句话落下,他的手顿在半空。
那一瞬间,他慢慢掀起眼皮,脸上的漫不经心被一种深不可测的神色取代。
郭璟佑观察着他的表情,犹豫须臾询问:“宗哥,你是不是认识这个叫‘井水’的人?”
商宗淡淡说:“惊水,惊喜的惊。”
惊水。梁惊水。单惊水。
谁知道她到底叫什么。
那天晚上的暴雨骤然而至,猛烈得像整个天穹在倒塌,商宗将手中的雪茄盒赠与郭璟佑,他知道这人早就惦记着,唇际一张一合,声音不高,吩咐他去办一件事。
门外,女孩姗姗来迟,一身白裙全然湿透,雨水顺着锁骨滑进裙领,喘息间染上急促的狼狈。
商宗看见她时,她正满脸煞气,一手死死攥住青年的衣襟,另一只手还有空闲腾出拨开脸颊的湿发。
明明狼狈至极,那双眼置身利禄场,透着看穿一切的阴郁,令她的美更添深度。
梁惊水的目光跃过重重人群,稳稳地落在刚从包厢里走出的商宗脸上。话貌似也是对他说的:“你有现金吗?我用转账跟你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