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刀刃距他的眼睛不过一寸之距时,身下横过一柄银白色的长枪,阻住他的下坠之势。
是父亲的拨乱。
方先野一提劲,枪身传过一股力,他趁机挣脱阿思兰的束缚,借力翻身而起,立于一旁的梅花木桩之上。
方先野手提拨乱,沉着脸站在方必安的身边。
阿思兰冷笑了一声:“这是什么意思?比试竟还能有人出手打断?”
方先野看了一眼方必安,对阿思兰冷声道:“这场比试,是我们输了。”
方必安一听急道:“爹!我没输!”
“你给我闭嘴!”
台下响起一阵抗议声。
“刚刚若不是方必安,这个皇子非死即伤,他恩将仇报也就罢了,这最多只能算平手,怎能算方必安输!”
“依我看平局都不能算,这次比试分明是北狄的皇子输了。”
“就是啊,怎么能算方必安输呢,这也太不公平了!”
“大不了这局不算,他们二人再打一场!”
方必安看了阿思兰一眼,他的面上毫无表情,丝毫不受众人影响。
方先野无视台下众人,转身面向皇帝:“皇上,犬子技不如人,这场比试,我们认输。”
皇帝微有些惊讶:“这......”
方先野侧头看了一眼后方的方必安。
“他既选择这样做,便该承担这样做的后果。输了便是输了,我们没什么好说的。”
皇帝的脸上露出无奈之色,向众人宣告:“此次比试,阿思兰胜。”
台下驳议之声愈发明显。
但皇上都已言明是阿思兰胜了,众人也只得做罢,纷纷感叹可惜。
方必安在众人中搜寻叶芷兰的身影,却未寻到她。
她刚刚站立着的位置已经空了出来。
想必是对他失望透顶。
周直等人围了上来,谁都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站在他的身侧。
徐聪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他道:“你已尽力。”
周直附和道:“都怪阿思兰狡猾奸诈。”
“你好心救他,他竟恩将仇报,如此小人行径,他......”
众人正说着,突然发现方先野不知何时来到方必安的身后。
方先野皱着眉开口道:“你们几人先回去,我同安儿有话说。”
“是”
“是”
周直等人离开后,方必安坐在父亲的马车里,与父亲一同回府。
方先野面向着他,宽阔的肩膀挡住了大半的阳光,马车里的光线很暗。
方必安只能勉强看清父亲的轮廓。
他听父亲厉声道:“你可知错!”
“孩儿知错。”
“错在何处?”
方必安沉默了片刻,开口说道:“出手救阿思兰,却没料到他会对我出手。”
“错!”
方先野厉声道:“你们二人既已订下生死契,这便不是简单的比试,而是生死之争,他已全力以赴,你却屡屡手下留情。”
“妇人之仁,不知事态轻急缓重,这是其一。”
“你既已决定救他,就该做好被他反噬的准备,可你对他没有一点防备,差点因此丢了性命。这是其二。”
“性命危急之际应当赶紧认输,保住性命,可你竟无动于衷,这是其三。”
方必安低头良久。
“父亲,我今日唯一的错处便是救阿思兰之前,未曾想过救他的后果,亦没有能力去承担这个后果。”
他抬起头,盯着方先野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其余的两个错处我不认。我救阿思兰,而他对我出手,这是他的错处。救他一事我并不后悔,今日不论是他还是旁人,遇此境况,我都会出手相救。”
“只可恨我未作防备。”
“你!”
方先野忍不住站起身,拽住方必安的衣领:“我怎么有你这样的蠢儿子!”
“他想杀你!他可以眼睁睁地看着你死,你为什么不能?”
“今日若非我及时出手,你死了呢?”
方必安被他拽地仰头。
因他站起身,几褛阳光漏了进来。
他借着光看清了方必安脸上的表情。
方必安看着他,眼里满是坚定与悲戚:“旁人如何做是旁人的事,我如何做是我的事。”
“今日我若是命丧当场,后果也由我自己承担。”
“说得轻松!你如何承担?你要是死了,叶芷兰怎么办?”
“你说要娶她,就该为她全力以赴!你死了她又如何自处?你想过没有?”
方必安垂下眼眸:“那便只能对不起她。”
“对不起她?你既做了承诺要娶她,便该履行承诺,连自己说过的话尚且做不到,如何算个男人?”
“我怎会有你这样不中用的儿子!”
“将来你不是独身一人,你死了便死了,站于你身后的这几十万将士怎么办?他们皆会因你而丧命!”
“你这样如何做大梁的将领?叫我将来如何将大梁的将士们交于你的手上?”
方必安抿着唇不说话了。
当他看到阿思兰倒下的那一刻,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伸手拉住他。阿思兰虽是他的对手,可他不愿违背自己的原则。
但他也答应了叶芷兰,要帮她逃过和亲。
若今日他真的身死当场,叶芷兰又该怎么办呢?
她会被迫嫁给阿思兰。
阿思兰这样的人,不会好生待她。
那自己便是没有履行对她的承诺。
如果他对阿思兰袖手旁观,和亲之事便解决了。但阿思兰若是当真死于试台之上,日后每每想起此事,他也会因违背自己的原则而痛苦。
倘若今日之事再次发生,他该如何选择呢?
思考良久。
他选不出来。
今日之事若是再次发生,无论他如何选择,事后想起,他都会后悔。
方先野看着自己儿子那张年轻的脸,这张脸像极了年轻时的自己。
连脸上的表情都如出一辙。
他看着自己的儿子先是坚决,接着又是迷茫,最后满脸痛苦。
他突然觉得疲惫,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他松开方必安的衣领,背对方必安坐下。
他听到身后的儿子喃喃道:“父亲,为什么呢?”
“我与他并无仇怨,不过是分出胜负便可的比试,为什么我们两人就得有一方非死不可?”
方先野无力地笑了起来:“你已是上过那么多次战场的人了,怎么还问这么蠢的问题。”
方必安轻声说:“就是因为我上过这么多次的战场,我才不能明白。”
说来惭愧,他于战场上杀了那么多人。
可他仍旧习惯不了。
他记得自己第一次上战场时的场景。
他穿着崭新的盔甲,身旁是意气风发的战友,众人誓要杀尽南蛮。
然而他们遭遇了南蛮的埋伏。
他杀的第一个人是个跟自己年纪相仿的男子,或许比他还要小一些。那个男子被他砍翻在地,鲜血喷洒在他身上,初时是滚烫的,很快便冷了下去,黏在盔甲上。
接着他的后方传来嘶吼声,他转身一看,有一人扑倒在死去男子的身上,声嘶力竭地叫喊着他听不懂的话语。
那人抬头看了他一眼,眼里的恨意叫他心惊。转眼那人就冲到他面前,那是一个年老的男子,与刚刚倒下的男子相貌有几分相似。
他一晃神,差点被那人刺伤,是他身旁的一个将士替他挡下了。
他回过神来,将那名男子斩杀。接着不断有人冲到他身边,皆为他所杀。
只不过片刻功夫,他已记不清自己究竟杀了多少人,崭新的盔甲已经斑驳一片。
这场厮杀一直延续到第二日的凌晨,他们虽遭遇了埋伏,但他们最终将埋伏的南蛮歼灭。
日光渐亮,他提着剑站在战场上,环视着周围的一切。
战友们几个时辰前还是意气风发的少年郎,然而此刻,皆是披头散发,浑身染血,满脸血垢,双眼赤红,犹如恶鬼。
他想,自己大概也是那副模样。
在南域的那几年,他明白了一个道理。
想死太容易,活下来却太难。
今日还站在身侧的战友,明日便可能断甲不归,连尸骸尚不能保全。
鲜血溅到脸上时的灼热感,时常会提醒他究竟在做什么。
“死生不过转瞬之间。”
“我在南域的后几年,甚至不敢结交朋友。那段时日我每结交一个新朋友,过几日,我便可能替他收敛骸骨。”
方必安叹了一口气,闭上眼。
“活着已是难能可贵,既无仇怨,又非必要,为何非要处心积虑地致他人于死地。”
这次轮到方先野沉默了。
过了片刻,他说:“我们于战场上杀人也是杀,下了战场杀人也是杀,既已杀了这么多人,多一人少一人又有何不同。杀人于我们而言,不过是早已习惯的事情罢了。”
方必安答道:“我不习惯。”
方先野闻言转过身,看着自己的儿子。
方必安侧头靠坐在马车的壁板上,看着地面,声音颤抖:“父亲,我习惯不了。”
“初时,血溅在脸上是滚烫的,我本以为日子久了,我习惯了,血便凉了。”
“后来我才知道,即便过了这么久,鲜血淋在身上,依然是热的。”
“我无力去改变他人。”
“旁人如何看我,如何待我,我都无法控制。”
“我只能控制自己,不变成我最厌恶的那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