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武安侯府。
方必安前脚刚踏进府邸大门,便听仆从道母亲已备好晚食在前厅等他。
他来到前厅,于桌前坐下。
他的身旁放着一把比寻常木椅高出许多的椅子,汤圆紧跟在他身后,跳上他身旁那把木椅。
方必安与汤圆对视一眼,往地上一指:“下来,这两日不准上桌!”
汤圆朝他叫了几声,不理会他,开始吃起自己面前的那碗肉。
方必安还想说话。
母亲沈舒窈出声问道:“怎么了这是,当初非要让汤圆上桌吃饭的是你,现在又要它下去。”
“娘,你不知道。汤圆每次见叶芷兰就跟狗见了骨头似的,那口水都快流成河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们方家不让它吃饱饭,丢死人了!”
沈舒窈眼睛一亮,放下筷子:“你见着叶芷兰了?她如今如何?”
方必安想到白日里叶芷兰气他的情形,有气无力道:“红光满面,活蹦乱跳,想必过得比汤圆还好。”
之前在国子监时,母亲便是这样,每日询问他叶芷兰如何如何,叨地他不禁怀疑叶芷兰其实是自己某个流落在外的妹妹。
后来他才知道,他的母亲同叶芷兰的母亲叶文钰是好友。
她只是单纯地关心叶芷兰。
这样过了一段时日,他甚至养成了主动同母亲汇报叶芷兰近日如何的习惯。
最让他难受的是,他同叶芷兰交恶,所以他只能偷偷地观察叶芷兰的状况,还不能被叶芷兰发现,如同做贼一般。
沈舒窈嗔怪道:“你这孩子说什么呢。”
复又问道:“她出落得愈发好看了吧,文钰当年可是汴京数一数二的大美人儿.....”
方必安正专心找着鲈鱼身上最肥美的一块肉,尚未听清母亲说什么,只一个劲敷衍母亲:“嗯,嗯。”
“你也到了该娶亲的年纪,芷兰应不曾有过婚配,我看不如让你爹去求皇上给你与芷兰赐婚,往后也方便照料着她些。”
“嗯,嗯。”
“太好了,等你爹回来,我同他说一声。”
方必安在峰回路转间,猛然反应过来母亲说了什么,他放下碗筷,满脸写着不可置信:“娘,你让我娶谁?”
“叶芷兰啊。”
“我娶她?我还不如跟汤圆过日子!”
沈舒窈一记爆栗甩过去:“你这死小子,说什么浑话!”
“你要是想同汤圆过日子,我就把你们俩逐出府,让你俩在外边自生自灭!”
汤圆听懂了,耷拉着耳朵,变成了一只毛茸茸的海豹,朝沈舒窈委屈地“呜”了一声。
沈舒窈与汤圆对视一眼,顿时心软了,改口道:
“不对,汤圆留下,你滚出去!”
方必安反应极快,端着碗,连人带椅子往后挪了几步,据理力争道“娘,这事你就别操心了,是我娶妻,不是你娶妻。”
“你一日能在府中呆几个时辰?届时还不是我同你的妻子过日子?”
“万一你战死沙场,独留我与她两看相厌?我当然要选个合我心意的!”
方必安无力反驳,因发现,母亲说的甚有道理。
可是一想到母亲喜欢的是那个叶芷兰,他就感到一阵头疼。
“娘,你就放心吧,日后我定寻个让你中意的。”
沈舒窈盯着自己的儿子看了半天,越看心里越觉得奇怪,连自己的丈夫归来,坐在她身旁都没发觉。
她看着方必安那张俊脸,联想到平日里妯娌间的传闻,什么在军中呆久了,平日里见不到女子,难免会对男子产生兴趣之类的云云。
又想到对门徐家的小儿子,比方必安还小一岁,现下孩子都已经咿呀学语了,而自己的儿子,竟然从未提过自己喜欢哪家的姑娘。
叶芷兰这样好的姑娘,他都不喜欢。
难道他喜欢的其实是男子?
方必安见父亲归来,喊了声父亲,又无意中瞥到母亲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神色古怪,他心觉不好。
果然,只见母亲一脸惶恐,问道:“你老实同我交代,你是不是喜欢男子?”
方必安一口汤还未来得及咽下,闻言喷了对面的父亲一脸,父亲连擦都不擦,一脸严肃地看着他,好像也在等他的回答。
他给父亲递过汗巾,心情复杂,连连否认道:“不是,不是,不是!”
“娘,你在想什么啊?”
“你今年都已弱冠,我竟从未从你口中听到过你有心仪的女子。”
“连叶芷兰这样好的女子你都不喜欢。”
方必安哭笑不得:“平日里我都呆在军营,连姑娘的面都见不到,哪有心仪的姑娘啊。”
“再说了,也没姑娘心悦我啊。”
“你总惦记着叶芷兰,但她讨厌我。”
沈舒窈闻言觉得不可思议:“她怎么会讨厌你呢?她是有喜欢的人?”
“有,李家那个伪君子李宴清。”
方必安想了想,补上一句:“他们两个一个道貌岸然,一个心思深沉,简直是天生一对。”
沈舒窈又一记爆栗甩过去:“不许这么说芷兰。”
她细细回忆,那个李宴清,几年前她也是见过的。
“那个李家的后生,模样虽然不错,但太过阴柔,不如你英俊,个子不及你高,性子也不如你活泼,太过安静。”
方必安听得直点头。
一直默不作声的方先野突然“哼”了一声。
沈舒窈瞟了他一眼:“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不对吗?”
方先野忍不住道:“也就你拿咱们儿子当块宝,李家那小子风度翩翩,做事稳重,出口成章。你再看看他,不说作文章,就是让他背都难!”
“这么大了还跟齐家那傻儿子似的。”
“不对,那小子还比他强点,不会总叫人忽悠!”
“这不正说明咱们儿子心思单纯,心地善良嘛。”
方先野闻言又“哼”了一声,瞟了方必安一眼:“缺心眼还差不多。”
方必安觉得他有必要给自己辩解一下:“爹,我要出口成章做什么?难不成你让我在战场上,跟敌军将领对诗?谁对不上谁就退兵?”
方先野举起筷子:“你这兔崽子还敢顶嘴?”
方必安早有准备,一猫腰躲了过去。
方先野看着自己的儿子,心里感慨万千。
因有侄子的前车之鉴,这些年他一直怕自己儿子走歪路,对其极其严格。
现下方必安的这个性子,歪路是走不了了,但另一个弊端便显现出来。
他哀叹一声。
也不知将来是福是祸。
沈舒窈朝方先野翻了个白眼,往自己儿子的碗里夹了个鸡腿。
“儿子,你再努努力。李家的小子,定不是你的对手,芷兰总有一天会回心转意。娘等着你的好消息。”
“我再努努力,让她更讨厌我。”
“你这个死小子,你要气死我!”
“娘,我不喜欢叶芷兰,我喜欢性子善良,温婉可人的姑娘。”
沈舒窈在心里默念了几遍“性子善良,温婉可人”。
她反应过来,一拍手掌:“这说的不就是叶芷兰吗?”
方必安扶额,他已经不想说话了,无论他说什么,总会被他母亲绕回到叶芷兰的身上。
而另一边,太后忽传人将叶芷兰召于跟前。
叶芷兰看着眼前雍容华贵,靠坐在紫檀雕花宝座上休憩的老人,瞥到她发间已有几缕白发生出。
一时间百感交集。
那段被关在黑屋中的记忆历历在目,是太后救了她。
旁人都以为太后宠爱她,可只有她知道,她与太后之间有一道看不见的芥蒂,因为太后每每将她召于跟前,却从未看过她。
太后总是以侧脸对着她,目光直直注视前方。
有时她低下头时,能感受到一道审视的目光,可她抬头时,却发现什么都没有,仿佛一切都是她的错觉罢了。
太后于她,有怜悯,有疼惜,唯独少了长辈对晚辈的宠爱。
而她对太后,有感激,有畏惧,唯独少了晚辈对长辈的亲昵。
太后想必也听过外界的传闻,只是两人都心照不宣罢了。
或许,这是她默许给叶芷兰的一种保护吧。
宫人上前,轻声唤醒她。
太后缓缓睁开双眼,认真注视着叶芷兰,神色安详,但叶芷兰能感受到她目光中所蕴含的威压。
叶芷兰安静站在她的面前,任由她的目光扫视。
片刻之后,那股威压消失了,太后朝她伸出手。
她上前,握住太后的手。
太后命人给她赐座,拍拍她的手:“今日让你来,是为你的终身大事。”
“武安侯方见野已举家搬回汴京。方家的小子方必安与你同岁,不曾有婚配。听说昨日你与他已见过,我做主,让皇上下旨,将你许给他,如何?”
太后轻笑一声:“傻孩子,皇上的旨意,方家怎敢不遵。”
“可他不喜欢我,即便娶了我,只怕日后也是一对怨侣。”
太后肯定道:“不会如此。”
叶芷兰好奇:“皇祖母了解方必安?”
太后笑道:“哀家了解他的父亲方见野。当年哀家本意是想将你母亲许给方见野。但你母亲不肯,倒让沈家的女儿抢了先。”
接着又对她解释道:“方必安的母亲沈舒窈,当年是你母亲的好友。”
“当年沈舒窈与方先野的事情传的沸沸扬扬,他们两个脾性倒是完全不同,你母亲说他们两个每次见面必会争吵,哀家怎么也想不到方先野最后竟会娶了她。”
“但你看,方先野待那丫头是极好的,她怀方必安时伤了身体,这么多年方先野不曾纳妾,只一心一意待她。”
太后看向窗外,眼里露出几分悲哀:“古往今来,官宦之家有几人能做到如此。当年你母亲要是嫁给方先野便好了。”
“你若是同方必安成婚,即便他不爱你,亦不会亏待于你。他的母亲亦是重情之人,看在你母亲的份上也会好生照料你。”
“如此,哀家也能安心了。”
叶芷兰叹了口气,若说这世上还有谁是真正关心她的,恐怕只有太后了。
饶是如此,她还是感到极其别扭。
先不说她与方必安二人互相厌恶。
单从性子来说,她喜静,更多的时候更喜一人呆着。方必安这个人太吵了,又爱惹事。
她实在想象不出他们两人成婚会是什么境况。
若真下了旨,只怕方必安会来同她拼命。
于是她说:“多谢皇祖母好意,只是还容兰儿再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