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神色一凛,左脚的靴尖全力抵着他的额心,使他后倾一寸。
他气丝盈眶,脸色涨红,他似乎把一生的力气都攒这一刻爆发出来,他沉下肩膀,吐出大气,复深深一吸,身躯还是起不来,汗流浃背,汗味散开,散向沙土,他内心充满困惑,脸皮涨成猪肝色,猛力一挺,挺过头了,身躯一颤,颠倒在地,颠起沙土。
胜负已见分晓。
他颓坐在地,握着拳头,失败感如潮水般涌来,他竟输给一个女子。
这时,夜风中已有嘶嘶之声,从大鼎之中爬出一只又一只的闻床怪,从四面八方围过来了。
那些闻床怪,长得像人,脑袋窄窄,额似葫芦,眼似浊沟,显出尖牙,一丈多高,身长黑毛,生有两鼻,爬向战俘,就想去闻,上鼻子盖住上眼睛,下鼻子盖住下嘴巴,不如家禽。
看时迟,闻床怪扑向战俘,它们一口能吃掉七八个。殷漱的脸上闪过一丝惊愕,伸手一挥,白光一弹,挡开一只张嘴作凶的闻床怪,她自己的掌上附上一条口子。
战俘们挤到一块儿了,张大的瞳孔似要从眼眶中跃出来了。他们呼吸急促,胸膛急剧起伏,宛如受到惊吓的兔子,一触即溃。
殷漱缓步走到曹高的面前,不为所动,伸出一腿,就势将铁桶挪到他的身边,垂下眼睛:“现在你已经输了,今天晚上,我一定不会坐在瓷堂里了,若是你拿怪欺人,也不符合你的身份。”
“哼,”曹高挥手,地上密密匝匝的闻床怪爬回大鼎之中了。
曹高的目光看向铁桶上的鞭子,只想暴骂,心下思量,拿过长虱的尿布,就地起身,抬步过去,大手递鞭,命手下打他。
手下抡鞭而抖。
“……”布上的虱尿还未扣上眼睛,他就作呕,臭不可闻,双肩烈颤,只想别过头去。
“领神司,你真的要戴?”
两人视线相冲,都想杀死对方。
曹高无动于衷地看一眼那些脸不像脸,头不像头,肚子不像肚子的,肌可见骨头的战俘。
“领神司应该也是赌得起输得起的,说好三日,多住一日,少住一日,都不行哦!”
她走到那些战俘的身边,那些战俘给瑚瑚松绑,三个战俘女人剥下自己破烂莽袄边角盖住瑚瑚的背,堵住她见光的后背。
“姑娘,你别害怕,他们就算把你抓走,也要问过我们,”战俘中的女人们说。
“谢谢你!谢谢你们!我想回家,我姐姐还在家等我!”瑚瑚就要拜揖。
殷漱眼中所见的都是遍身伤痕的战俘,形容瘦骨,好没生机,她的脚跟沉了,眼珠隐隐排异。
“领神司,这些人的重刑就不可免去?”明知故问,她还是问了一句。
“他们这群贱奴啊,生是瘟水舍的战俘,死是瘟水舍的脏鬼。”
“是,领神司说的对,”殷漱伸手对着领头的瘟兵,勾了勾指:“你过来,你们领神司说了,他们就算挂掉也做瘟水舍的脏鬼,瘟水舍最脏的地方,不就是脏水洞,你带这些人去脏水洞。”
瘟兵不敢有所行动,战战兢兢侧立一旁。
殷漱脸色一冷,打算出锤,再堵一局,身后蓦地传来一声命令。
“都没听见她说的话吗?还愣着做什么?带人过去。”
瓷堂的灯烟散去,人丛晃开一抹身影,由远而近,临光而至。
“舍王!”瘟兵一声惊呼,众人跪揖。
“你还不带战俘去脏水洞!”
“是!”瘟兵疾起身,奔过去,搀着瑚瑚并数十战俘,去往脏水洞。战俘们的每一步都走得艰难,破衣之下都是伤痕累累的身体。
牛翚一身黑衣如阴铁径自走到她的面前:“你果真如此胆大。”
他已来了很久,已看到所有了。
她拍着手,看向他:“被人恭维本是一件畅心的事,被舍王恭维,这倒是很特别的一种感觉。”
“舍王,这个妖女满腹心机,心肠歹毒,居心不良使毒招暗算于我。”
“输了就是输了,还不动手?”牛翚看一眼执鞭而立,迟迟不肯动手的瘟兵。
“是,”曹高眼色垂黯,俯身跪地,膝盖是跪下了,膀子也光了,准备受鞭打,但是,身为领神司的傲气却丝毫不减。
殷漱走到曹高的身边,停下脚步,半俯身体,就在他的身侧,轻轻地:“喂,领神司,这一百鞭子的滋味不好受就喊出来。”
曹高补上一记冷光,大抵就是你非死不可了。
于是,她起身走到牛翚的身后,跟着他去瘟水舍。
一声一声的鞭响,挥鞭的兵吓坏着自己。
夜深人静。
一座吊塔水舍,水舍当然很大,已看不出多少厅与间。
径到瘟水舍的楼上。
两人上阶,再穿走廊,进入楼台。
远处就是笼罩在夜雾里的鸡笼山,还能看见一条沿着欢都而淌的辽阔的三危河。
他扭过身,看向她:“你在想什么?看起来有点走神?”
殷漱道:“我第一次见瘟水舍。”
牛翚嘿嘿一笑:“你以后可以常来,也能陪我喝几杯,”随即靠向栏杆,向前一靠,单脚曲膝踩地。
她慢声低说:“那么多仙民惧怕的瘟水舍,我怎么敢常来。”
他问:“你也有点害怕?”
她笑了笑,道:“我怕的是你们阻止我见瘟神,纵然瘟水舍令人悚然,也不过是背靠瘟神。”
他也笑了:“瘟水舍若是不做瘟神的手,才是怪事呢!”
“翚兄,此番相请,为的是什么?”
他倚着栏杆,一对膝盖开成“八”样,左手压扶把,右手指着前方,脸色已渐渐变动:“你看见那玩意儿吗?那玩意儿就是三危河。”
她双眸一眨,连忙看去,双手搭于栏杆,看着远方流淌的河水:“翚兄,三危河在摇来摇去,若真是瘟神在摇,我千万要去那个地方,也好去见一面。”
“那只手如鲍鱼之肆,臭不可闻。”
她点点头。
他打量她一眼:“那日饭馆里,你不是说要勾引牛舍王?”
殷漱转头看他,他的笑容是没有的,他的身体却是迫近的:“我已经做到了。”
“今夜若是我不来,你一个人也离得开瓷堂,”他突然攥起她的右手的手腕,挨着她的右肩头,她看一眼他,他故意要亲下去,她慢慢扭头,他看着她的脸蛋,隔着五寸的距离,在她的耳边说:“你是不是觉得今晚我被你吸引了?”
“是这样的,也不是这样,”她说。
她的话有些刺耳,他略略勉强,隔着四寸的距离,那双眼睛里填满她的脸影。
她挪开半步,他倒没放开她,倚着栏杆,吝啬语柔:“ 你用自己的方法制了他,你不用担心,他一定会守约的。”
她抬眼看向他:“所以,我不必找人医治战俘,你会救了他们?或者,你会放了他们?”
“殷漱,我留你在这儿打工,好像留错了?”
“我流浪仙洲,四海为家,留哪里都可以,牛舍王要将我留在瘟水舍,我求之不得。”
明煌煌的光下,他定定看着她,拉过她的手腕:“你想要的,我可以给你,”他抬指挑起她的下颚,迫使她的视线聚着他,狡黠道:“我想要的,你当然也要给我。”
她以锤柄按下他的指腹:“当然。”
“看来你明白我的意思了。”
“我做的到吗?”她退出十步外,足尖着地,转了转一圈结音锤,笑了笑:“我做不到,它一定行,不就是锤鲍鱼。”
下阶而走,莫非忘找贝裳?
水舍寂寂,阑珊夜色下,丛草绵延间,哪还看得见她的只影?
但见五六个女妖,奔了过去,围住了他:“舍王,舍王,你今晚都不召见我们,我们真是太孤单了,我们来陪陪您吧!”
他目光闪动,朗笑一声:“好。”
这么晚了,连府兵已将小羊波馆包围,街坊邻舍还有出来看热闹的,殷漱回到下处,看见裘惜正急急卷了一个黄罗包袱,包袱里放着灵石、签筒、细软,戴了一顶旧帽子,奔出馆中,打算一走了之,却被门口的连府银兵赶回来了。
百里浪笑话裘惜正的狼狈,裘惜正一头不甘,一头回房。回房的还有殷漱,洗脸洗脚,换掉衣衫,坐在梳妆台前,落髻梳发,轻轻摸耳,耳垂鬼印已成松松的蓝绿色,睡意一来,“咚”的一声就床睡了。
不多时,她的房中出现一道蓝色蒲公英的影子,影子看一眼门外,轻轻来到她的床畔,见她翻了一个身,他收敛动作,望着她的睡颜,但见她掌背的伤口,察觉她睡深了,轻轻靠近,缓缓伸手,两手小心翼翼悬在她的掌背上,释出淡淡的蓝色光芒,细细的伤口很快愈合,他看着她的面孔,紧盯着她的睡姿,她的容颜而今已有了变化,膝盖可是痊愈了,眼睛还疼不疼。殷漱翻身,被子一扭,他弯身握住被子,起身一掖。欢都的地方也敢来?这儿的男子也敢去招惹了。他看向结音锤所在的位置,咽了咽喉,意识到过分了,连忙转头,手不知道往哪儿放,慌乱地看向她的梳妆台。
次日一早,殷漱、百里浪、裘惜正去八卦衙门,后面跟着连山庄的银尾巴。
正值前任掌衙升厅,哄动街坊,大街小巷的仙民挨肩叠背,都争着来看杀人犯。
席柑柑押着武杞杞,命他跪下,武杞杞痛哭流涕。
殷漱等人站在门首的八字墙侧,那盯着百里浪的荷硕径到大堂,堂上衙爷已然拱手,给他派凳,只见逄定好端坐案旁,第五藏一脸无奈地问:“你是甚么样人?”
武杞杞转头看见百里浪,百里浪鼓励着他,投以加油的目光。
裘惜正摇头叹气。
武杞杞憨道:“大人,我姓武,叫杞杞,我是虚都人,我从小就是一个流浪儿,可是,我真的没有杀人。”
掌衙道:“你从实说来,免得身体吃些苦头!”
武杞杞道:“大人,我昨夜去阿棠的家里,她就死了!”
掌衙道:“如果不是你杀的,为什么你身上会有死者的血。你还敢说假话与我?”
武杞杞垂着眼:“请大人明鉴,人的确不是我杀的。”
满堂簇拥的仙民都忍不住摇头与指责。
掌衙无可奈何,托荷硕帮忙,荷硕的连府兵中,倒有来自虚都的兵,此兵出来厮认,看武杞杞是不是那地方的人。
银兵认一会,揖道:“大人,我们虚都人氏,皮肤黄褐色,头型中等,鼻呈鹰钩,面部颧骨不高,嘴唇偏薄,体毛稀少。我看此人不像。”
逄定好道:“人的长相…各有差异……虽说各地的人都有地域特点…亦不能一概而论。”
掌衙点头温声:“武杞杞,你三月二十四日当日都做了什么事?可有人证物证?”
武杞杞涕道:“大人,那一天,我在睡觉,我的老倌出去找地皮,我朋友裘惜正去买吃的,我是一个人在小羊波馆睡觉。”
“也就是没有人证,仵作已验过死者的致命伤口,凶器应是一块石壳,你的外衫,你的旧裤,都有死者的血,案发当夜,你去找死者,持刀行凶后,留下铁证,人证物证俱在,你有何辩解?”
逄定好问:“武杞杞…案发当夜…你去见死者……楼门开着?”
“我去见阿棠,门…是开着的,”武杞杞慢吞吞地:“我没有杀人。”
逄定好道:“点拂楼就在热闹的阎浮街…他如何无人见到进去了…就是进去了…如何不见死者出来迎他…却暗暗进屋了…为的什么杀人。”
仙民抢声:“一定是他看上那个女的,女的不答应他,他就杀人了。”
仙民又道:“死者不提防,这厮心生歹意,杀人之后,自一迳去了,还被衙差抓见了。”
“没证据,你们不要胡说八道,”百里浪脸色一急。
第五藏想了想,如今看武杞杞言语吞吐,兀自稀里糊涂,如何作罢这头公事?”
掌衙寻思一会,道:“来人,且把武杞杞枷进潮狱。”看着席柑柑、马秸秸道:“你们两个看守他时,不得松懈,若来人厮见他,提人见我。”
“是,大人。”
不多时,小卒取来面枷,将武杞杞枷去潮狱,跟去的当然还有波馆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