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倓将他们带回自己的歇脚营帐,位置偏僻,倒没引起高台之上世家公子的注意,殷漱看着向倓,他就这么有把握,行年郎将老,佳人怀初心?
看起来蔫蔫的栝栝,那位蒙着面纱的裴郎中正给栝栝把脉,小申屠曛坐在她的边上,他抬着她的手,手无完肤,裴郎中认真切着她的脉,裴郎中说是皮外伤,休息几天就好了。
蒙面纱的裴郎中出去煎药了。
主人受伤,栝栝的那只小白狮也被侍卫转移到安全的地方了。
向倓主于账内,他的侍从驻外。
于是,话题正式开始,向倓说,他前半生辜负了李黄莺,后半生想弥补她。
据他所述,他之前被梁佫发配县城,生了病,巧遇裴郎中,向赋向皇帝求情,求了二十年,总算求动皇帝,肯将他的儿子向倓调回大安。
回大安的向倓从一个落魄家奴的手里买来一个信息,申屠府中的李黄莺被皇帝梁佫折磨得不成人样,向倓说皇帝梁佫小心眼,完全不顾念臣子之谊,皇帝抬抬眼皮,他身边的红人就会替他处理背叛,无声无息地处理给他戴过绿帽子的女子。
这两年,向倓一直养精蓄锐,皇帝梁佫不让他喜欢的女人好过,他也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她被折磨致死。
虽说他家三朝太傅,举族荣耀,但也不是供人玩丧的傀儡。
今次,他要把李黄莺救出来,给她治病,同她私奔。
殷漱想到有美一人,清扬婉兮,现在却变得这么悲哉!这就是她的师父浮厝常常挂在嘴边的人间疾苦吗?
“我耗不动了,策划多年,要给她自由,不会失策。”
向倓站在小申屠曛的面前,眼底恳恳地说:“她那样辛苦地活着,我就是她的指望,我不能叫她失望。”
他说的话,殷漱不苟同,万一疏漏,东窗事发,皇帝赐死,将赐给谁?向倓拿捏小申屠曛的避讳,还让小申屠曛的胳膊肘往外拐,断他的后路,此人只顾自己的利益,不顾一个小孩能不能承起恶果,殷漱看着他,帐顶的天光也照不清楚他的想法。
可是,她转念一想,小申屠曛住在申屠府中,他过得也不好,饿不得食,饥不饱腹,手不离经,其实,破釜沉舟,好像也行。今困亦死,举大计亦死,都是坏下场,也无分别,她抚心自思,李黄莺服药怪会折腾府人,若她继续留在府中,也产祸患。
小屁孩的乳母恨着自己的母亲又被自己的皇阿爷逼迫就犯,若这次小申屠曛帮助向倓,促成一对被拆散的鸳鸯,李黄莺下半生,还有机会重头活过,好像也是一个不错的机会。
不过,这么多年,李黄莺代替长公主作为他的母亲的影子,陪伴在他的身边,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使他有受虐的倾向,李黄莺离开他,他适应得起吗?
他应该觉得解脱了!
然而,小申屠曛毫不犹豫,一口应允:“行。”
你看,是吧!
“谢谢你的大义和你的成全。”向倓脸色俱喜,恭恭敬敬地对他一揖:“多谢你,申屠公子。”
小申屠曛眼色幽深:“这也算是我的母亲欠她的了,你要妥善照顾她。”
“我会全心全意对她,带她离开大安,找一个地方,隐居起来,不问世事了。”
小申屠曛迟疑一下,说:“她会跟你走吗?会不会是你的一厢情愿呢!”
向倓眼底一滞,十分笃定地说:“会。”
不多时,外头脚步,密密麻麻,赵让找过来了,殷漱退后几步,她眼疾手快地搬起栝栝躲到边柜。
赵让冷着脸进帐,看见小申屠曛与向倓坐炕饮茶,赵让满眼狐疑向小申屠曛打恭微揖,向倓回以弯身抱拳。
今日行猎结束,赵让逮着小申屠曛上轿走了。
同乘一轿,赵让用一种审问犯人的语气,问他:“公子,您怎么来了?”
“我来见见世面,”小申屠曛冷淡地说着,他知道他想知道什么,他偏偏不让他知道。
赵让眼中挠疑,直视他的眼睛:“您认识向公子?”
“你说谁?”小申屠曛反问他,回盯他的眼睛。
轿子颠簸,晃啊晃的,赵让眼中狡黠,唇色一紧,凑坐到小申屠曛的身边,紧紧抓着他的一只胳膊,脸色如焚如惔,压迫着他:“公子,您怎么能见他,他都跟你说了什么?”
小申屠曛白净的脸,毫无表情,默然不回话。
“您糊涂啊。”
赵让紧紧皱起眉头,圆润的脸睁着圆鼔的眼,压抑着怒火,攥着他的手腕,将他的手腕拽青起来,继而道:“公子,您不怕别人说您不满足,搬弄您的欲壑难填?您忘了本姓吗?”
小申屠曛双手紧紧握成拳,胸膛急速起伏,克制嗓眼。
赵让眼中一狠,伸出一指弹他额头,说道:“公子,莫让陛下对您的行为感到愤怒和失望啊。”
前方马蹄声落,赵让松开了他,说道:“公子,最近大安的食花贼闹得厉害,城中的百姓报官都说自家女儿的脖子开出一朵一朵的血娇花,您不宜出门啊,还是留在您的屋子,保全自身吧。”
赵让推开轿帘,盯他出轿,起轿离去。
小申屠曛自始至终都知道赵让左右逢源,处事圆滑,拿权做势,要让他立于失败之地,着实挺难,他抬起袖子,随手一抚,白皙腕上都是他的指尖勒痕……
殷漱是走回去,她走得骂天斥地,双腿发软,直至晚间,翻墙入府。
她抚门而入,脚底鞋破,也想泡脚,殷漱抬着发软的双腿,辛苦回凳。
房里起灯,他也没睡,一直等她,她挨身过去,看着他脸。
“你等我很久了吗?”
他点头。
“我吵到你了吗?”
他摇头。
殷漱坐在凳上,伸伸长腿,双手成拳,捶着自己的膝盖,一边捶膝盖,一边打起哈欠,就是没有困意。
“你饿了吗?”
“你饿吗?”
两人异口同声,都知道彼此没有胃口,半夜里,向倓遣人悄悄把栝栝和她的白狮子送回房间了。
接下来的几天,殷漱仍然和他同居,申屠府里的家奴都认为她是半个哑巴!
今天早上,栝栝五更就醒了,提桶打水,入厨做菜。
殷漱倚窗阖眼倒立正被栝栝的脚声吵醒了,她揉着肩膀,栝栝做了小申屠曛最爱吃的红糖馒头。
“公子,该吃早饭哩。”
小申屠曛低着头,将手中毛笔挂向砚台,坐桌开吃。
“你的伤,恢复得怎么样了?”
栝栝坐在他的身边:“公子,我的都是小伤,并不碍事,我皮糙肉厚的,早就好哩,哪有你这样担心奴婢伤势的,杜护院听见了,又要搬家法,你抄经的时候,这背别的抄驼了,多不好看,要挺起身!”
“好,”小申屠曛吃着单笼酥饼,喝着羹汤,过了一会儿,栝栝收拾碗筷,摆入提盒,迈出门槛时,她瞄一眼殷漱,隐隐约约觉得她来历神秘。殷漱暼一眼她,脑海中不禁浮现出狩猎场上看到的栝栝矫健的身手。
方才,小申屠曛吃饭的时候,殷漱扫见他的手腕,她刻意坐向他身边的条凳,轻轻拽他,挽袖子,他遮不过来,殷漱抓住他的上臂,禁锢着手臂,揉看他的手腕:“这么多淤青的地方,你别告诉我,都是你昨天骑马摔的。”
他的两条胳膊东肿一快,西肿一块,就像推不动的小丘。
殷漱忿忿:“谁干的?”
小申屠曛低着头,抽手落桌:“我又不是小姑娘,不需要细皮嫩肉的,这有什么关系呢!”
“我教了你这么多术法,你不会用的吗?”殷漱眼中一邪:“我去打他。”
“不行,”他拦住她,抓她的手,手中一紧,音量很高,他命令式的看着她,眼里兼有莫名的骇和失控:“不行就是不行。”
殷漱见他一急,以声宽慰:“我听你的话,你也要听我的话,擦药之后,我替你送狐裘给她,好吗?”
“不行,”小申屠曛意识到自己方才吓到她了,轻轻松手,转身回案,继续抄经。
殷漱看着他的模样,觉得他很可怜,他的屋里陈设简单,四壁清风,她看得心酸,调转视线,看向窗外……
夜里,小申屠曛一脸忧心地将狐裘交给去厨房探井的李黄莺,他也不敢戏谈,便将获裘的事情经过说与她听。那李黄莺难以置信紧握狐裘,紧搜狐裘的布料,内夹帕子,喜上眉梢,看到生机,她双手颤颤地握帕,激动落泪,李黄莺握住他的双手,泪水挂睫,动情叫他一声曛儿。
小申屠曛愣愣受之,他不知进也不知退,不知言不知动,轻抬唇畔,嘴角吊起温暖。
她第一次对他道谢,她脸上笑容却吞声而泣,他欢欣接受她的良好态度,她终于对他和颜悦色,他好像看懂了她,她表面上假托服从皇帝梁佫的名义监管小申屠曛,但是,她心里存着要对抗梁佫,她又不敢有自己的想法,反倒是小申屠曛的心里,徒然生出一丝愧疚,他认为自己出生拖累她,笑容脱去了。
李黄莺背过身,抬袖擦泪,擦净面颊,这才转身,看见小申屠曛的左膝就要闪出厨房了,她极快地唤住他,声音柔柔:“曛公子,我不能只考虑自己能不能脱身,您呢?”
她还会叫他的名字!
她喂养过他,照顾过他,嫌弃过他,鞭打过他,她如此复杂又如此简单,他一时看不懂女人。
小申屠曛的脚尖抵在槛后,顿了顿,他说:“肉离得了骨吗?”他一身王室长公主的骨脉,能逃哪儿去?
李黄莺忽然问他:“你很喜欢房里新来的丫头?”
“不喜欢。”
最后,他不再回顾她,立刻离去了。
他送裘回房,殷漱盯看他一眼,见他愁眉不展的样子,她犹犹豫豫终是沉默。
关于那一件狐裘藏帕的秘密。
她知道的。
那天的猎场偏帐,小申屠曛心系栝栝伤势,他坐塌给栝栝喂药的时候,向倓把殷漱喊到另外一顶偏帐,殷漱与向倓单独聊过天,她始终记得向倓的话。
殷漱出帐时,向倓问她:“你为什么帮我?你到底是谁?”
殷漱没隐瞒自己的名字,也不懂向倓突然问起她的来历。
向倓双手静垂,说道:“东里姑娘,你知道让自己的形状不能被人辨认出来的难吧?”
他的话令殷漱一头雾水。
向倓说要先下手为强,在下一次喂药之前,为李黄莺策划一场假死。
向倓打听过了,赵让半个月喂一趟药,三日之后,是个合适的日子,皇帝梁佫离宫祭祖,此乃救人的绝佳时间。
翌日一早,殷漱站在院子里吞纳八九个露珠,小白狮正在舔墙角上的豆腐。
小申屠曛吃过早膳,推开房门,快步赶到殷漱的面前,送给她一个盒子,殷漱接过盒子,双手开盒,脸色一怔,垂眸看他,方才含住的那几颗冰冰凉凉的露珠顺着她的咽道咕咕噜咕噜滑下去,她举起盒中木槿簪,惊问:“这是你的簪子?”
他淡淡地说:“这是你替我办事的谢礼。”
她握簪的手,心动起来。
小申屠曛抬头看她,脸上启笑,“送给你!”
送给我?
她收到簪,一时激动,能回仙洲,喜上眉头,扬声而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