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个独自在烟波里钓雪的人,至今已钓了一百年,一朵雪茄也没钓住。
往来仙侍,路转林头,忽然见她,走避惟恐不及,把她当作烫手山芋。
她哪想看他们,哪想回忆他们,他们的眼神,时而鄙夷,时而害怕,时而虚伪,时而厌恶,变化无常。
多看生厌,她宁愿身边空无一人,大抵也清净了。
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以后种种,譬如今日生。
没错,她喜欢这句话。
雪苗不吐籽,也在伤悼东荒大洲的逝去,为冬日的寂静染上暮气。
她的手指为什么会肿?还不是仙道污雪多如牛毛的缘故。低着头,双手缩在袖子里握着扫帚柄,继续扫雪。
一望无际的桃花雪像红毡罩地,一脚踏下,没及裤管。她的裤管沉在碎雪处,有一只手忙脚乱的小紫鼠搬着果子,它的长尾巴已成半白半紫的毛色,来回应周围的环境。
那一只像小虎爪的脑袋,正在四处觅食,把私食藏于石洞,眼看着大功即成!
可惜,殷漱拿它解闷,随手蛮力一扫,扫起雪沙舔鼠,顺带填它的巢。
几次帚响,小紫鼠四散奔逃,慌不择路。
她轻启酒窝。
没一会儿,小紫鼠不甘心地回头,瞪着绿莹莹的眼,在雪地上避来跳去,机警地观察着周围的雪地,抓到时机,挑衅的蹿往她的脚边。
殷漱不许它的逍遥之态,蹿在她的面前。
这不,她刚抬脚去碾细细长长鼠尾。
受惊了的小虎爪,撅起了屁股,蹿逃了。
猛不防,她的身后传声:“天神引出万物者,俱是不易,你既为仙,当护持生灵,却故作不良计,勿复怨兽。”
殷漱转身,发觉身后不知不觉站着一个身姿挺拔的男子。他披着一件紫灰大麾,风帽上的灰毛堆着往生竹的腥风雪。她打量着他的仙袍,见他内里穿着深紫宽丝领,袖口用流云纹点缀,腰间坠着一块巧润的紫玉佩,再往上看,骨节分明的白皙手掌,就连指甲也见不到,双手呈出淡光色泽,手背上有一条深浅不同的伤纹。
男子手腕上戴着一个紫色的乾坤镯,镯子通体呈紫光。
嘿!一看便知,那是宝镯!
这个男子,倒是长了一双极为好看的手!
她接着,翻眼上看,男子仅用一根和颜的棱簪盘起灰发,眉眼似砚微蹙,神情肃容,看不出任何情绪。
她注意到他的冷唇,线条流畅,自然红润,像一朵娇莲,在山巅而绽,诱敌深人。
他立在凉风里,雪里的她映在他眼中。他那双眼睛,深邃眸底,黑亮若星,沉稳坚定,转眸之时,过她的眼,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之意。
男子眼中波光,却令她不悦。
她抬头,问:“你是何人?”犹如寒星滑空一般的凉意声音:“紫徽神族,烈山氏,扶颛。”
“烈山氏,扶颛?”这么独特稀少的仙名?她细看他的形容,烈山扶颛的两弯眉头似蹙非蹙,若有所思。
此君身份高贵,神界诸君总会客客气气地唤他一声扶颛君或者小帝孙。
极少有君够胆喊他实名。
她轻轻地嚼他的名字,他见她一身绿裳,在白茫茫的石径上,轻扫散雪,东风不驭柳色。倒不知她扫了多久的雪堆,绵绵不绝的雪不断地自空中飘落,悠然而舞,纯白无边。
雪地的她,绿裳黑髻,宛如翡羽覆地。她的脸小得像一块方糖,肌肤细腻,光泽洁白。
男子问道:“你是何人?”
殷漱嚼过他的名字,心中哼哼,恍然大悟!
烈山氏,扶颛!天啊!他是神女月漓的未婚夫,她将来的姑父啊!
殷漱有一个姑姑,西子氏,名为月漓,小字君平。
殷漱知道姑姑有一门娃娃亲,她被许给紫徽神族为小天孙妃。
紫徽神阙,高高在上,此族为安抚各族,终于肯纡尊降贵从四大仙洲中遴选小天孙妃,恰恰聘中了西荒大洲的神女月漓。
当时,西荒大洲的子民欢天喜地,连带着东荒大洲的族长大府君梓夭更是恨不得亲上加亲,把上善古族里未出阁的仙娥都拱手送上神阙。
姑姑月漓第一次飞升为仙时,那前来祝贺的仙君啊,把殿堂的石狮子都挤破了,云日呈祥,百礼不断,礼贵物殊。
西荒大洲的子民把紫徽神阙传得神乎其神,本来神明在殷漱的眼中,不值多提,不值记心,但是,遭不住周边的多嘴,她迫不得已收到许多的八卦。
姑姑嫁去紫徽神阙,她的夫婿是神阙太子的嫡子,将来会执掌天印,神号渡厄星君。
是以,面前此神,他极有可能成为她的姑父。
她的月漓姑姑每每提起这个男人的身份,夜不能寐。
所以,殷漱看着渡厄星君的脸,越看越不顺眼,从他身上,她能看到好多缺憾和不满,比如他身形太高,眉峰太高,发帽太高。
她的心情如同乌云般沉闷。
她缓缓地说:“我是谁?凭什么告诉你!”
渡厄星君抬眉,淡淡地说:“我竟不知西荒大洲如此怠慢客人?为子女,昏定而晨省;为官者,春省耕而补不足,秋省敛而助不给。为仙者,见友从善,你虽不认识吾,也当端正德行,不知你担任何职?”
殷漱拔高声音:“我德行不良?我兼何职,你没看见?”她高高举起手中扫帚,举到他的面前,抬高音量:“这一条路的雪,都是谁扫的?”
渡厄星君没有支言,良久,问道:“雪路已清,那仙娥为何留待此地?”
倒不是这个女子的好动引起他的注意,他只是不经意地被她的嘈杂扰乱听觉。
她面未敷粉,唇未施脂,衣着精贵,还束着王室小玉冠,又出现在离荒之径,他问道:“你是哪一庙的神女?”
还挺有眼力劲。
殷漱转眸而思,心中忽然生出一个恶劣的点子。
她摆起腔调:“各大洲的神女,你都不认识?”
渡厄星君骤然按睫,眸色下延:“莫非你是月漓神女?”他一言以压之,语音笃定,施及于她。
殷漱咬咬牙,那个神阙平白地给姑姑订下婚事,这种不顾她人意愿的做法,给她造成多大的困扰,姑姑自从有了这门婚事,周围人在她的眼中似乎都成了催婚大使,她整日郁郁寡欢。你也不要怪本姑娘诓你,你同神阙那一帮人一样,都是乌龟王八蛋。
她未作客气,反而唐突地问道:“你今日来此,所为何事?”
这时,扶颛眸中一丝惊色不可辨认,她果然就是月漓神女,不过,听说月漓神女温婉圣洁,嘉言懿行,心若芷萱。而且,她岁数已大,也不是妙龄少女,如今看来,对于重视养貌的女君而言,绕过岁月的流逝,也不是难事。
他一时忘了所有的仙诀。
月漓神女生长于西荒大洲,身负两族安定重任,西子氏没有教养她屈从于大族的需要吗?西荒大洲的民风是否太过纯朴?将来我与她琴瑟不调,如何是好!
殷漱接问:“你丫的怎么不回话?”
“你对神阙意见很大啊?”他说:“心存敬畏,行有所止。”
殷漱说:“我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你是神人又不是圣人。”
还挺能辩。
扶颛骤然说道:“不日便是婚期,帝宗命吾亲临西荒大洲下聘。”
他说着话,右手抬袖,殷漱的面前就出现了一枚“天价聘礼”。
神阙小气,聘礼不是花茶仙果,华锦玉帛,而是一个木匣,匣中之物擎天珠。
殷漱接过“天价聘礼”后,并不验看,拢进袖中,只道:“行啦,货收到了。”
他一下口钝。
神阙诸仙严格落实从优待他,优待他两千八百年了,他从未无阶而下,丢脸过啊。
扶颛说:“你就这么不想嫁与那仙泽充沛的神阙吗?不想有一场盛大的婚礼?”
殷漱皱眼,丢出一句:“那第一重天的门口空得像荒寺一样的神阙,嫁过去干嘛?但是……”
他也知道他最好别问,然而,他生平头一回见识到直言不讳,他知道她话里有话,不吐不快,问道:“但是什么?”
殷漱喜笑颜开,说道:“但是,我听说第三十六重天的仙家倒是经常聚餐,座无空席,可是真的?”
“所言极是。”
“难怪,我们上神浮厝每次去神阙赴宴而归,他的一双脚就特别臭……全是脚气…喂…你怎么走了……你去哪儿啊?不进来喝杯茶再走吗?不知礼数。”
她追出一步,回音送他。
彼时,他紫衣飞扬,身姿化烟。
嗯……此女性格不着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