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于长安城中行人如过江之鲫,长安道上外地人的趋之若鹜,千里之外的蜀地锦官城,就显得幽秘寂静了许多。
今日,是蜀地郡守丧礼的第七天,新的郡守尚未到职。
到第七日,家中已变得冷清下来,前来祭拜的人基本都告辞了,更远些的,书信亦送到了,唯独剩下那个小儿子还没到。
家里没有主母,两个哥哥跟嫂子全程顶上,虽然也算得体大方,到底人员不齐,缺了些礼数。是以每当亲友问起,几个人一面应付回答一面暗暗咬牙,在心里骂起老三。
能说什么?无非一些陈年旧事。
正说着呢,大门忽然开了,奔进来一人。
兄嫂们都震惊望去。
沉重的大门吱呀一声打开,灵堂外的风吹进来,两边白色的丧幡簌簌飘扬。引魂幡下,一个人,正扶着门框怔怔地往里望。
似乎是远道而来,胸口还在大喘气;也许是星夜兼程,发丝一缕缕无精打采的贴着,白色劲装的下摆沾满泥水,鞋面上同样濡湿,在其后留下一串串愈来愈淡的印记。
兄嫂们正要大声呵斥,却见他已抬脚进门,直直朝里走来。
什么叫近乡情怯?
正中央那一口乌木棺材会告诉他答案。
扑通一声跪倒,他耷拉着眉眼瞧案上的牌位。
“喂——李一尘,你怎么现在才到?知道这已经第几天了吗?”大哥率先反应过来,上前看着地上的李一尘,问道。
“亏父亲还最疼他呢!真是偏心。”二哥翻了翻白眼,语气不善。
“也好,今天是头七,你终于赶上了。你错过了太多流程,就先拜三炷香吧,然后去给我换衣守孝。”大哥道。“听到了吗?”
他没有反应,就只是一言不发的望着父亲的牌位,兄嫂们见状更怒了,大哥直接揪住他后衣领又往牌位前推了推,质问起来。
“你给我好好看着,好好忏悔。说,为何这么久才回来?父亲病重尚且怕你知晓了担心,你又为何不能早些回来看望他老人家?你是在长安做官,做得把礼数尽丢了吗!”
大哥说起来就没完,眼神痛悔不止。
“看看你这副样子,狼狈不堪,你怎好意思面见父亲?”
“我……已经辞官。”
被拽得趴倒在案上,李一尘抬起头轻声道。
“什么!”
四位兄嫂具皆震惊,大哥更是一下暴怒。
“你凭什么说辞就辞了?你有什么资格那样做?”大哥怒火上头,一时也忘了他身有武功,竟是抓住了衣襟想将人提起来。
“好好的状元,京官,你一声不吭就辞了,是多久的事?你竟敢瞒着我们,瞒着父亲!”
若按从前,李一尘便轻巧挣脱开了再戏耍他们一番,然而如今父亲逝世,他望着眼前的兄弟二人,心境前所未有的软化。
“我没想过……父亲会突然……突然离开,大哥,你为何不早点告诉我父亲有恙?”
闻言,大哥哼地一声放开了他。
“你还敢问我。父亲执拗,谁能忤逆?倒是你,竟敢私自辞官,若父亲仍在,定捉你回来严惩!”
“就是啊!”二哥随即附和道。“你有什么脸面见父亲?李一尘你太让父亲失望了!”
李一尘摇摇晃晃的重新跪倒,挺直了背看不出情绪。其实下意识想反驳两位哥哥,但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实在大错,一路风尘仆仆的赶来,身体与精神都早已到了临界点,疲惫,悲伤,愧悔,所有情绪都堆积到了极点,而表现出来的是良久的沉默。
见他如此,众人一时也没了言语,大哥更是直接看到了他通红的眼圈儿,拳头捏了又捏,方才松开手,摇摇头走了。
屋内,寂静下来。
他崩成一条直线的上半身也瞬时垮塌。
想伸出手拿起那案上的牌位细细抚摸,然而又好像被上面的名字给烫到。鼻酸来的很突然,眼前忽然出现了父亲站在他面前,拿着竹条作势要打人。
“啪嗒嗒——”
屋内,哭声再也压抑不住,且回荡不绝。
再之后,李一尘便病倒了。
病得昏天黑地,几欲死去,甚至好几次听到兄嫂在他屋里说话,说的都是些他听得明白,却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的事儿。
“这下他成了白身,回到家中,难不成要我们养他一辈子啊?”
“若真是撑不下去倒还好说,若是醒来,该怎么说分财产的事儿?”
“是什么说什么呗!他从小受尽优待,这些年在外大手大脚的也早已花光自己那份儿了吧?还分什么呀?一分也别想!”
“倒也是。我看行。”
……
病来如山倒,大概真是把脑子都烧糊涂了,李一尘记不清每一次醒来都是第几天,也许是两三天,也许是半个多月。等终于好些时,脑中关于这段记忆只剩下了棕黑的汤药苦进了心里,以及床头的那把寒月剑散发着淡淡银光,像窗外朦胧的月。
这天,他刚从床上坐起,换上孝衣,便有二嫂来喊他去花厅一起吃中饭。
家中丫鬟,早已遣散尽了。而等他出了门去花厅的一路上才发现,原来不止是丫鬟小厮,座椅,茶具,大花瓶,除了生活所需和一些尚未定价的贵重之物,一切能卖的都卖了,空荡荡的屋子,难以想象之前都是什么样子的,说是蝗虫过境也毫不为过。
李一尘叹了口气,转身前往花厅。
到了花厅,见儿时那张圆桌还在,李一尘小心翼翼的坐下,一瞬间觉得似乎父亲还在,甚至还正往他碗里添了一筷子菜。
“你来啦,吃饭吧。”大嫂招招手,精明的眼睛看向他。“你这段时间病着,食不进荤腥,如今好了,也食不得荤腥,可会觉得亏欠?离家好几年,可别说我们做哥姐的待你不好。”
听罢,李一尘只觉得病未大好,头仍旧昏沉。于是拿起筷子,努力扬起微笑,说了几句场面话。然后便埋头吃饭,不言语了。
他这里兀自沉溺于哀伤,食不知味,哪注意到同桌的其他四个人早有计较,皆时不时瞧他一眼,欲言又止。
眼神示意,互相推让,最后仍是老大先开口。
“那个,吃过这顿饭,你便开始自己闯荡吧!就像你离开家去往长安时一样。”大哥道,看看他,又看看其他人,其他人都点点头应和。“你现在没了官职,更要好好照顾自己,莫说争光,不要再给我李家丢脸就是了。”
停下箸,李一尘第一次怀疑自己的想法。
众人看他一下放下筷子也是一惊,不过仅是一瞬,便又生了名正言顺的理所当然。
“我们可不是就不管你了!”二嫂道。“你可以去找许家那个小姐成婚,她那么喜欢你,你就算要入赘她也一定同意。”
“是啊。”大嫂含笑点头。“你年少成名,又在长安做过官,我们蜀地多的是姑娘爱慕你,要成个亲还不容易?小时候跟你一起打泥巴仗的那个小女娃就还在等你呢!你可还记得她?哎呀,等成了亲,就是大人啦!”
“没错没错。”二哥跟着附和。“你看,我们连你的去向都安排好了,做为兄弟,够仁至义尽了吧?”
一桌子家人,看似齐心协力,实则各有算盘;看似各有打算,其实都将矛头对准了他。李一尘知道此刻该是自己表态了,不过无论说什么结局恐怕都不会有任何改变,更何况,他本也不想争。
“我此次回来不是为了成亲。”李一尘淡淡道。本意是为了什么大家都懂,偏生二嫂要曲解。
“是看不上那些姑娘吧?”二嫂眨眨眼,促狭一笑。“长安不是流行那个什么,榜下捉婿么?你难道就没娶个公主小姐回来?”
“我看没有。”二哥摸着下巴眯眼观察。“要真做了驸马,会一身狼狈的回来?那不得尾巴翘天上去!”
“嗤、”二嫂撇撇嘴。“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没见识。”
“诶你说什么呢?你再说一遍。”
“我心中已有所爱之人。”
李一尘出声制止了无休止的喧闹。
没想到听见这话,兄嫂们倒是表现得很替他高兴,一致祝贺起来。大嫂道:“哦是嘛?那太好啦。是哪家的女子?怎么不把人带回来给我们瞧瞧?”
二嫂也拍拍手,笑着提出了关键问题。
“你们成亲了吗?弟妹家境如何?哎呀,那这样的话你更该尽早启程啊你说对不对。”
深吸了口气,又只是默默叹息,李一尘拿起筷子,垂眸道:“我们尚未拜堂。守孝孤寂,实在不忍他与我一道苦修。”
“哟,你居然是个痴情种。”二哥调笑道。
“哼——”二嫂子哼了一声,伸出手隔空点了点李一尘。“心大。你就不怕她耐不住寂寞离你而去?这还没过门儿的女人呐,且看紧些吧!”
“说得对——”二哥扬眉耸鼻地看向邻座的二嫂,然后一把将人揽着压住了,凑近细闻。“但你这婆娘可不同,你这是过了门儿我反而看得更紧,这算什么道理?”
“自然是好福气。”二嫂毫不避讳,缩进了男人怀里瞥眼笑笑。“你有了我,还需要其她女子吗?且偷着乐去吧!”
“哈哈哈哈哈——”
□□笑声四起,别说李一尘几乎要将筷子捏碎,就是大哥大嫂也觉得不妥了。厉声训斥了两句,那两人才连忙分开,不敢说话了。
“既然自己有了主意,那就要对人家姑娘负责,别让人家等太久。”大哥看向他道,语气逐渐严厉,似是要拿出长兄如父当家做主的气势来。“你也这么大人了,成熟起来!别再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父亲可看着你呢!”
李一尘咬着嘴里的蔬菜,心中发笑,面上,便也诚实的反应了出来。
以前,还担心过该如何跟父亲解释自己给他老人家找了个男儿媳妇,看来现在都用不着了,都不必顾忌了。大哥二哥,你们为何就是不能明说呢?这般委婉,明明不像你们的作风。
“我不会离开这儿。”李一尘轻声道,接着又往嘴里送了一筷子菜。“如今没了官职,多的是时间给父亲守孝。便是待上个一年半载,三年十年的,也没问题吧?”
说罢,李一尘抬眸看了圈四人。
“你……”
四个人皆看着他发愣,满脸不可置信。
“不行不行!你不能待在这儿!”二嫂先行站起身反对。“你,你不管你那未过门的妻子啦?你在这儿待这么久,是想把她等成老姑娘?不行,绝对不行!”
大哥也生气得很,直接破口大骂。
“父亲要你入仕为官你辞了,母亲相中的姑娘让你留在家乡结婚生子你不肯,你究竟想做什么?你要气死我们啊?你也不小了,怎么却还是如此毫无担当?你休想再胡作非为,这个月守完就给我滚!”
“我不走。”
李一尘一字一句道,双眼正对着大哥,两个人霎时剑拔弩张。
就在这时,叩叩叩地敲门声响起。
不一会儿,一个青衣道袍的老者出现在花厅。
“师父?”
李一尘惊喜的望向老者。
没想到这老家伙会突然出现,其他四人有些紧张起来,可道长只是微微颔首,然后就越过他们,径直来到李一尘面前。
“青莲,听说你一回来就病了,好些了?”
太久没听到过这个名字了,李一尘一时怅然,忍不住咧开嘴,点了点头。
“都好了。师父您怎么来了?我此次回来也想着去看看您,没想到却是您先来找我了。”
老者没有答话,看看其他四人,拿过李一尘手臂将人往外带。
“你跟我来。”
“师父,什么事啊?”
李一尘问道,接着便同师父一道飞身上了房梁,就那么嗖的一下,消失不见。快得连让人看都没看清。
留地下四个人,面面相觑。
师徒俩来到一处无人山崖。烈烈风声作响,吹鼓起师父的道袍和拂尘,却依然站得像根松树,如遗世独立的仙人。
李一尘捋开纷乱的鬓发上前询问,老者闭着眼,似是在听,良久吐出一句话来。
“看你精神头不错,我叫你小师弟熬的那些汤药也就没有白费。”
“那些药是您喂我的?”
李一尘惊讶极了,望着师父的背影,蓦然眼酸,又低头一笑,手摸到了腰间寒月剑上。
“想也知道我那些兄弟没那么好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