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城市井间人声鼎沸,热闹非比寻常。
杜月寒踏入这一条江岸小路。
路边柳树层叠,新绿吐芽,风不鸣条。
百姓吆喝着自家商品,公子小姐走走停停,码头上有劳工卸货,也有人拿着一把票身后摆了几排小船的,原来是买票就能游江。
往那江面望去,果真数道小船,岸边还正有女子提着裙角在侍女搀扶下登船。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
杜月寒第一次来这里,又是这般早有美名传扬的地方,本该兴致盎然地赏美景,品美馔,与友人斗诗比武,逍遥自在。
可他就是提不起兴趣来。
无意识般望了望身旁,果然并无一人,每当这时候他总觉得自己空落落。
这实在是一种太过陌生的感知,杜月寒又摸了摸胸口,里头的心脏正常跳动,可还是感觉有一股难以言喻的力量操控了情绪,抓着他的心来回揉搓。
他不怕疼,并且这力量也并不会要他的命,它只想要他变得不再像自己,如抽了魂灵般留下一块空的禁地。平时尚好,偶尔激起却会将所有回忆都翻江倒海般细数。
他就靠着这两种极端心绪生活。
有时候他也在想是否应该如他练剑一样将这些东西凌厉扫出,一击必杀。
可回过神来,往往是怀疑的瞬间就否定。
他不舍得。
那样飘逸的人,他至今未再遇着一个。
那些诗句酒和月,共度了就提笔绘在画卷上,他想忘忘不掉,想去去不了。
隔岸碧涛挽起,翠蔓深深。
景致无过。
买了票,杜月寒登上一条乌篷船。
刚坐进去时就听得外边儿传来谈话声,有些熟悉,但他旋即告诉自己应是听错。
可下一幕篷帘却被一只手打开了。
又进来一人。是李一尘。
杜月寒震惊得都忘了挪动,目不转睛地看着李一尘直至人与他面对面坐下来才回过神。
“你……李一尘。”
堪堪咬住话头,一瞬间思绪万千最终还是决定以他的名字做开头。
李一尘噙着笑看他,鬓发微乱,眸中闪烁着细碎光芒,如老友相见般应他一声月寒,别来无恙。
杜月寒莫名一颤。
这狭窄的船舱使他们不得不腿挨着腿,手轻轻一伸便能碰着对方。
事实上李一尘也这么做了。
拉起杜月寒的手,只是轻轻牵着,接着杜月寒便听到这逼仄的船舱内流淌出清冽而熟悉的嗓音。
“一年了。月寒,我们许久未见了。”
杜月寒忘记了挣脱,竟顺着李一尘的话在心中点头,然后寒暄:“你……近来可好?”
一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他们的面容都未有任何改变,可杜月寒看得清他眼中有更多风雾纠缠,像隔岸渔火,远不如一年前清澈明朗,若大鹏振翅。
李一尘微微低下头,轻声答了句:“不太好。”
意料之中,可这更让人担心了。
“怎会?”杜月寒忙问到。按住李一尘肩膀让他抬起脸来。“是官场不顺?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你……你到底怎么了?”
他显得有十分焦虑,这份意料之外的担忧使李一尘缓缓抬起头。
“啊,月寒,我被贬了。”李一尘苦笑道。
杜月寒对官场了解得不多,当年半路遇到李一尘决定一起入京赶考也都是一时兴起于是连书本都没有还得跟李一尘借。
“那,你怎么在这儿?”不知该如何劝慰李一尘,杜月寒抿着唇,上挑的凤眼中一片纯粹的关心与担忧,如镜湖荡起涟漪,山间枫叶簌簌,霜雪满地。
李一尘微怔。
他们曾一路同游,见过许多美景美色。
可更难能可贵的,还是那一颗丝毫不加掩饰的真心。
真心难求,也许自己只是怀念那些风光。
“被贬到这儿了,给别人当跑腿的。”李一尘道,又对杜月寒宽慰一笑。“不过幸好有你在。月寒,我们真是有缘极了。”
他从来都是爱笑的。杜月寒突然想到。有时候自己也能分辨他的笑都有哪些不同,可如今却是不能了,因为一颗心早已被他所说的被贬二字给占满。
也许他们该一起去喝酒。
一起大醉一场,然后将所有烦扰都忘掉。
毕竟不管有何事,他们都曾经那么要好。
至上岸时,二人已有说有笑。
李一尘素来能说会道,先前在船上便一直跟杜月寒聊起这一年来所发生的事,从趣闻到朝堂,他无所不谈,杜月寒也静静听着,时而应和几句,回给他自己这一路所见。
就像回到了以前。
杜月寒唇边萦绕着笑意,手一抬便要带着李一尘去下馆子。
他初到杭州,除了这钱塘江畔还去了不少地方,也算了解一些当地情况,不过到底是不擅于点菜,要了酒和一两道小菜后便不知该再点些什么了。
这点儿东西显然不够他们两个成年男子吃,而这时李一尘拍了拍他手背笑道:“别急,你等我一会儿。”
说着便站起身走向其它桌子。
杜月寒不知他要干嘛,却见那李一尘在有客的几张桌前说笑,穿梭,末了都拱起手轻轻一揖。不稍片刻,便回了坐。
接着又叫来小二,念出几道菜名。
小二点点头飞快走了,李一尘则拿起茶杯给杜月寒倒茶。杜月寒问他刚才是去干什么,李一尘笑了笑反而夸奖起来。
“月寒,你选的这地方很不错。环境整洁,客流稳定,说明这儿有口皆碑。其实去任何地方吃饭都是一个道理,不要去听卖东西的人给你介绍些什么,而是要自己去看看买东西的人都愿意为什么而买单。除此之外,可再加一道写上木牌的特色菜。”
李一尘有条不紊地跟杜月寒聊起来,杜月寒也听得新奇,这人,从前可没这么说话过。
不一会儿酒和小菜先上了。
李一尘先拿起两个小杯倒满,递给杜月寒。
“这菜品也是要跟酒相配合的。”李一尘继续道。“此酒乃是杭城当地的农家酒,后来名气渐渐大了,酒家们又做出些改良,成了你我杯中佳酿。当地人嗜甜,酒酿得利口但易上头。夏日喝糟汤冰圆子,冬日喝甜酒,这儿的人惯会生活。月寒啊,能在这儿遇到你,我真的很高兴。”
举杯对饮。
这儿的酒果真好喝,但许是身旁人也在。杜月寒有时瞄一眼李一尘,有时埋下头默默喝酒。杯浅,可七杯后李一尘便说什么也不要他喝了,杜月寒便笑他,好啊,你莫不是想留下来自己喝。
李一尘不回话,只是注视他,然后顺着他垂下的长发轻轻抚摸。
杜月寒不解,问他为什么要这样,李一尘却说,因为它很美,月寒,你哪里都很好。
杜月寒不禁怀疑是否是自己的酒量退步了,要不又怎会听见李一尘说这话?
他的脸瞬间绯红起来,像回到了那一夜。
“你……你也很好啊。”偏过头,他哑声道。
说完一瞬间就感到了后悔,杜月寒想难道自己真是喝醉了?转过脸却见李一尘正定定地看着自己,那眼中浓雾弥漫,如寂静漆黑的海面。
仰脖灌下最后一口酒,酒杯掷下不大却极为清晰的一声。李一尘展颜一笑道:“月寒,我好想看看你的画。”
然后便来到了杜月寒的住处。
杜月寒是过客,住在客栈里。他不便开口说去李一尘那儿,况且李一尘也并未邀请。推开门放人进去时杜月寒还在想,这人如今在这儿当差,却不知二人又能聚多久。
聚散有时,且尽杯中酒。
莫问闲愁。
李一尘手伸向他的画作,原那画就摆在窗口下的桌案上。杜月寒猛一激灵,顿时想起些什么事来,忙奔到桌前,却还是晚了一步。
哗啦啦翻看着手中的一沓画纸,李一尘不说话,杜月寒便更加紧张。
“这……画得不好,别看了。”回身收拾起其它东西,杜月寒急道。“改天我再重作幅好的,这些……实在笔力欠佳。”
不为别的,只因这厚厚一沓画纸除了潦草的泼墨山水工笔花鸟外便全都是给李一尘的画像。有高兴大笑的,也有拿着扇子微笑的;有站在高台上振臂高呼意气方遒的,也有对月当空举杯消愁。
在这些画中,他李一尘过得多姿多彩,竟无一例外全部都是好形象,甚至连醉酒也保持了优雅从容。
这般美好,看得他眼眶发热。
“不。”李一尘抬眸看向杜月寒。“月寒,一年未见原来你又学会了人物肖像。画得这样好,怎么还藏着?”
“是么?”杜月寒赧然一笑。“可我总觉得还不够细致,这模样与你相比还差上许多。”
“那没事。”李一尘轻笑一声,是没料到杜月寒会这样回答。索性将那些画都放回桌,缓缓靠近了杜月寒道:“我现在就在你眼前,你可要好好看看?”
砰地一闷响,杜月寒后腰抵在了桌上,李一尘将他困在这小小空间中,他无法动弹,除非见招拆招。
事实上他也这么做了。
因在房内,他们简单过了几招,只有手上功夫,却招招利落干脆,杜月寒尤甚。
耳边一道掌风呼过,李一尘偏头躲过,惊喜地看向杜月寒。
“月寒,你武功进益不少。”
杜月寒却面色凝重道:“你的速度,比起一年前却是慢了不少。”
掌落惊风雨,但月寒的剑法才是精妙绝伦。
自知无可辩驳,李一尘叹了口气,扯开嘴角一笑。“好月寒,你说得不错。这一年来,你已远远儿的超过我啦。”
一番比试,屋内连茶杯都未打翻,不过床上挂着的青纱飘扬。
杜月寒默默停了下来,上前两步,手伸向李一尘空空的腰间虚虚一点,问道:“你的剑呢?”
这问题初见时便想问,有缘千里能相会,那兵器呢?总不会是忘带了吧?这可不像习武之人能做出的事。
李一尘顺着杜月寒的目光摸了摸自己腰间,像是确认果真没有,接着无奈轻笑道:“没有啦!宫里除了侍卫禁军皆不许带兵刃,初时还不习惯武器不傍身,便捡了石子在手心里磨出光滑。我原想着闲暇时躲在自己院儿里练练应当不妨事,事与愿违,那官场,又岂会让你随心所欲的做自己想做的事?”
“被撞见过几次。”回忆起当时画面,李一尘嘲讽一笑。“那些人害怕极了,却偏要强装出镇定。然后讥讽我,这些耍枪弄棒的勾当,是下九流才干的事。李大人,原来您涉猎广泛不拘一格呀!”
低头笑出声来,李一尘坐到桌前,拿手捂了半张脸,只从另一面露出些真实来。
“也许我该听他们的话去皇帝寿诞上舞剑,说不准那老皇帝一高兴,就把我那位置扶正,开始重用我了。”
他笑得难过,却不愿表现出脆弱,当杜月寒向他靠近,他便会张开臂,用力将人搂入怀中。
“月寒,我没有你画里的那么好,你失望了吗?月寒,你可知这一年来我总是反复想起你,想我们当初有多快乐。对了月寒,你当初怎么一声不吭就走了?我真怕,怕我们此生再无相见之日。”
又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李一尘不断倾诉,杜月寒静静听着,长睫却轻轻地抖动,双眼有些酸涩,让心口跟着难受,让他抬手回抱住李一尘,然后紧紧相拥。
“你很好。才不需要那些人评判。”肩头,传来杜月寒清冷的嗓音,但李一尘听着,总觉得无比安心,像疲倦的鸟找到归处。
“而且我画你,也并不全是在美化你。”
两人头靠着头紧挨在一块儿,因座位关系杜月寒不得不微塌了腰埋进李一尘怀中,搭着他肩膀,腰还被圈得死死地。杜月寒挣了两下没挣开,便只能作罢。
“我找不到留下来的理由。”用力回想着,却并不是那记忆晦涩而是那感受深重,一牵扯起来便还是令人费解。杜月寒闭了闭眼,静静道:“通过画,我记住从前,也想着此时你在干什么,我本以为……”
终是忍不住抓紧了李一尘,后背上的衣料被攥紧,李一尘感知到杜月寒靠在他肩头又极轻微地蹭了蹭,长发擦过脖颈,轻若无物得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我本以为你大概已经把我忘了。”
“月寒,月寒,我岂会忘记你?”